翌日,天色未明,東方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整座北京城還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睡夢之中,隻有更夫梆子的餘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靖國公府邸的側門悄然打開,一行數十人的隊伍魚貫而出。黃得功與家眷乘坐著毫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厚重的車簾垂下,隔絕了內外。
親兵們則扮作商隊護衛模樣,押送著十幾輛裝載箱籠的大車,上麵覆蓋著防雨的油布。馬蹄都用厚布包裹,車軸也仔細上了油,行進之間,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響,如同幽靈般融入了灰暗的晨霧之中。
隊伍沉默而迅速地穿過尚顯空曠的街道,向著西直門方向行進。城門初開,守城的兵卒睡眼惺忪,抱著長矛倚在門洞邊,查驗了靖國公府的令牌——這是黃得功昨日特意從兵部討來,用以“巡查城外防務”的,手續齊全,並未引起懷疑,守門軍官甚至還對這位位高權重的國公爺擠出幾分討好的笑容,並未過多盤問便予以放行。
當車輪碾過護城河的石橋,發出沉悶的滾動聲,將那座巍峨的、象征著權力頂峰的皇城徹底拋在身後時,端坐車中的黃得功忍不住再次掀開車簾一角,回望了一眼那在晨曦微光中輪廓逐漸清晰、卻愈發顯得冷漠無情的城樓。那裡,曾是他誓言效忠的地方,曾是他功成名就的象征,承載著他半生的戎馬榮耀。而如今,他卻以這樣一種近乎逃亡的方式離開,如同喪家之犬。心中沒有留戀,隻有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和幻滅感,以及一絲掙脫牢籠後的複雜悸動。他放下車簾,閉上眼睛,靠在顛簸的車廂壁上,不再回頭,將前半生的信仰與榮耀,連同那座城池,一起留在了身後逐漸亮起的天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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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一路向西,經昌平,出居庸關,進入更為崎嶇的山西地界。沿途,黃得功儘量避開大的州縣驛站,專走小路,風餐露宿,夜宿荒村野店,或是乾脆在野外紮營。他深知,自己叛逃的消息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開,朝廷必然震怒,派兵追緝是遲早的事。他必須儘快進入順軍的控製範圍,每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親兵們警惕地護衛著車隊,斥候前出偵察,氣氛始終緊繃。
數日之後,黃得功一行人曆經艱辛,跋山涉水,終於抵達了西安府地界。這裡的風貌與北京周邊截然不同,田野間秋作物長勢尚可,雖談不上富庶,但少見荒蕪。早有順軍的哨探發現了這支形跡可疑卻又似乎目標明確、帶著軍中肅殺之氣的隊伍,並迅速上報。
西安,這座古都,在順軍的治理下,展現出與北京截然不同的氣象。城牆堅固,守軍戒備森嚴卻又秩序井然,眼神銳利,身姿挺拔。城門口百姓商旅排隊等候入城檢查,雖衣衫未必華美,但臉上少見菜色,眼神中也少了幾分亂世常見的惶恐,多了一份踏實。一種粗糲卻充滿生機的活力在空氣中湧動,連街邊小販的叫賣聲都顯得中氣十足。
消息傳到順王宮邸,李自成聞聽黃得功來投,又得知了田雄被殺的詳細情形,不禁感慨萬千,既有得到名將的欣喜,也有對明朝自毀長城的鄙夷,以及對田雄這等勇將枉死的惋惜。他立刻召集了宋獻策、李岩、袁宗第等核心文武,商議對策。
“黃國公乃世之名將,在明軍中威望素著,如今棄暗投明,於我大順,實是意外之喜,亦可見朱由崧之昏聵,已至人神共憤之境。”李自成撫著短須,眼中閃爍著興奮而又審慎的光芒,“田雄勇將,直言獲罪,殊為可惜。我等當厚待黃公,使其安心,也讓天下人看看,我大順的氣度。”
宋獻策搖著羽扇,微笑道:“大王所言極是。此乃天賜良機,不僅得一良將,更可瓦解明軍士氣,彰顯我朝仁義。當以隆禮相迎,示天下以誠,則四方豪傑,必聞風而來。”
李岩也點頭附和,神色鄭重:“黃公來投,意義非凡。其麾下亦多精銳。可借此宣揚我大順求賢若渴,與明朝濫殺功臣形成鮮明對比。隻是,接納之後,如何安置,使其真心歸附,還需仔細斟酌。”
袁宗第則大聲道:“來了就好,俺老袁就喜歡跟爽快人打交道。黃得功是條漢子,田雄死得冤,這仇,咱們以後得替他要回來!”他的話語粗豪,卻帶著一股真摯。
計議已定,李自成親自率領文武官員,出西安宮門迎接,儀仗雖不似明朝皇帝那般繁複,卻也莊重肅穆。當風塵仆仆、麵帶倦容與幾分愧色、甚至有些忐忑的黃得功在隊伍前下馬時,李自成快步上前,不等黃得功行全禮,便一把扶住他的手臂,態度誠摯地說道:“靖國公深明大義,棄暗投明,自成與西安軍民,不勝欣喜,如久旱之盼雲霓。田將軍忠直遭戮,實乃明朝之失,朱由崧之過,令人扼腕歎息。國公放心,自此以後,西安即是國公之家,我大順必以國土待公,絕不相負。昔日並肩抗清之情誼,自成一刻未曾或忘!”
黃得功見李自成態度如此謙恭熱情,毫無勝利者的倨傲之色,言辭懇切,句句說入心坎,提及抗清舊誼,更是觸動了他心中尚未完全冷卻的熱血。又見旁邊作陪的宋獻策麵帶睿智笑容,李岩儒雅溫和,連一向以勇悍著稱、對他可能心存芥蒂的袁宗第也對他拱手致意,麵露善意。郝永忠更是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來了就是自己人”。他心中那塊自離京以來就一直懸著的大石,方才轟然落地,原有的幾分尷尬、不安與屈辱,也在此刻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得遇明主的複雜感慨。
他後退一步,掙脫李自成的手,依舊鄭重地躬身行了一個大禮,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哽:“敗軍之將,蒙難之人,苟全性命已是萬幸。得順王不棄,如此厚待,黃某……黃得功,感激不儘。願效犬馬之勞,以報順王知遇之恩!”這一禮,他行得心誠悅服。
是日,李自成在王府設下盛大宴會,為黃得功接風洗塵。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熱烈融洽。賀錦、袁宗第等武將紛紛向黃得功敬酒,詢問昔日戰陣之事,言語間頗多英雄相惜之意。李岩、宋獻策則與他談論天下大勢,分析南北格局,言語精辟,見解不凡,讓黃得功對順軍這群“流寇”出身的領導層刮目相看。
黃得功見順軍上下雖大多起自草莽,舉止或許不夠文雅,卻氣象一新,充滿活力,將領直率敢言,文臣踏實乾練,內部氛圍遠勝南京北京)朝廷那種腐朽沉悶、朋黨傾軋、奸佞當道、人人自危的混亂景象。他心中那份不得已而降順的鬱結與不甘,漸漸化為對未來的些許期待與釋然,或許,這裡真的是一個可以重新開始,實現保境安民抱負的地方。
然而,天下的紛爭並未因黃得功的歸順而平息。就在黃得功抵達西安後不久,甚至還未完全安頓下來,新的緊急戰報便接連傳來,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再次激起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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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崧並未因山西方向的失利和黃得功的叛逃而罷休,反而更加惱羞成怒,將黃得功的背叛視為奇恥大辱。他緊急諭令鎮守湖廣的桂王朱由榔,以及督師堵胤錫、何騰蛟等人,儘起湖廣之兵,北上進攻大順政權轄下的漢中地區,企圖開辟南線戰場,牽製順軍主力,以緩解山西方向的壓力,甚至幻想能夠南北夾擊,挽回敗局。
消息傳到西安,順王廷議之上,眾將剛剛因黃得功來投而振奮的情緒,立刻被新的戰意所取代。吳三桂等將領紛紛請戰,要求立刻調集精銳,南下漢中,給予來犯明軍迎頭痛擊。
“朱由崧小兒,欺人太甚,以為我大順無人否?請大王撥我精兵,定叫那桂王有來無回!”袁宗第也摩拳擦掌,表示願為前鋒。
但就在李自成與諸將商討調兵遣將、如何應對湖廣明軍北上之際,派往湖廣的細作帶回了一份頗為微妙的情報。情報顯示,桂王朱由榔與督師堵胤錫、何騰蛟雖已接到聖旨,並在表麵上於衡州、長沙等地整軍備戰,檄文也發得慷慨激昂,聲稱要“克複漢沔,剿滅流寇”,但實際進軍速度卻異常緩慢,各部人馬逡巡於湖廣北部邊境,並未真正向漢中方向挺進,其態度曖昧,似乎並無真心與順軍決一死戰的意願,更像是在敷衍塞責,觀望風色。
戚睿涵與董小倩作為順王的重要幕僚,也列席了此次軍議。聽到這份情報,戚睿涵與身旁的董小倩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董小倩穿著一身利落的勁裝,勾勒出矯健的身姿,英氣勃勃的臉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她低聲道,聲音隻有兩人能聽見:“元芝,看來桂王與堵、何二位督師,心中彆有丘壑,並非真心甘為朱由崧的馬前卒。這倒是個機會。”
戚睿涵微微頷首,他身穿青色文士袍,雖麵容年輕,但眼神中卻有著超越年齡的沉穩與睿智。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年聯順抗清時,與那位年輕而略顯憂鬱、氣質文弱卻又帶著幾分仁厚之氣的桂王朱由榔交往的情景。
那時清軍勢大,局勢危如累卵,二人曾於衡州桂王府中,麵對地圖上不斷收縮的防線,憂心國事,促膝長談,甚至在某次酒酣耳熱之際,感於時局艱難,彼此意氣相投,竟玩笑般地焚香祭拜,結為異姓兄弟,立誓共扶明室,驅除韃虜。
雖然後來因陣營歸屬不同,各自職責繁忙,交往漸漸疏遠,但那份在烽火連天中建立起來的、帶有幾分理想主義色彩的情誼,以及他對朱由榔為人的了解——優柔卻非無主見,仁弱卻心存百姓,對朱由崧的一些做法未必認同——卻未曾在他心中磨滅。
戚睿涵知道,朱由榔對李自成的為人,對順軍在抗清戰爭中做出的巨大貢獻和犧牲,內心是存有敬意的,對於朱由崧背盟啟釁,他內心恐怕是抵觸的。堵胤錫、何騰蛟亦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深知大義、顧全大局的能臣,他們同樣不願見到華夏內部再起烽煙,徒耗元氣,讓潛在的敵人如蒙古、羅刹)有可乘之機。他們此刻的遲疑,正是內心矛盾與現實壓力交織的體現。
他站起身,向禦座上的李自成拱手一禮,聲音清朗而從容,打破了武將們請戰的喧囂:“陛下,細作所報情報,應與實情相去不遠。朱由榔其人,臣昔日在抗清時與之多有接觸,深知其性情。堵胤錫、何騰蛟二位,亦是明理顧全局之臣。他們皆深知,此番內戰,實乃朱由崧背信棄義、撕毀盟約所致,於心必然不安,亦絕不願同室操戈,徒耗我華夏最後之元氣。眼下他們陽奉陰違,按兵不動,躊躇不前,正是我等遣使勸說,化乾戈為玉帛的絕佳時機。”他的話語,將眾人的注意力從單純的軍事對抗引向了更富策略性的政治解決途徑。
李自成聞言,目光炯炯地看向戚睿涵,身體微微前傾,顯示出極大的興趣:“哦?元芝有何具體高見?但說無妨。”他對戚睿涵這個“異人”的見識和手段,一向頗為倚重。
戚睿涵從容道,條理清晰:“臣當年與那桂王朱由榔有舊,曾蒙其推心置腹,結為金蘭。雖世事變遷,各為其主,但這份舊情,或可一用。臣願借這份香火之情,與機敏乾練的小倩一同南下,親赴衡州桂王行營,麵見朱由榔與堵、何二位督師,陳說當下之利害,剖析天下之大勢,勸其認清朱由崧之無道,罷兵來歸。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化解湖廣方向的巨大威脅,甚至……能為我大順再添臂助,則於大局而言,善莫大焉。此,或許比派遣十萬大軍征伐,更為有利。”他提出了一個大膽而極具誘惑力的可能性。
李自成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禦座的扶手,目光又轉向一旁的宋獻策與李岩,尋求他們的意見。
宋獻策微微頷首,羽扇輕搖:“元芝此議,頗合兵法上攻心為上的要義。若能成功,則可免我大軍南北兩線作戰之苦,集中力量對付北線明軍主力,並可收攬人心,事半功倍。隻是……此行深入明軍控製之腹地,風險極大,元芝與董姑娘需萬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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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岩也開口道:“確是如此。若能說服桂王,則湖廣可定,南方震動,於我將士士氣亦是極大鼓舞。然其中分寸拿捏,至關重要。”
“陛下,諸位先生放心,”戚睿涵自信地笑了笑,那笑容中有著穿越者特有的篤定與曆經磨練後的沉穩,“臣等自有分寸,會見機行事。況且,”他看了一眼身旁躍躍欲試、眼中閃爍著挑戰光芒的董小倩,“有小倩這位智勇雙全、機變百出的得力搭檔在,縱有險阻,相信我等亦可化險為夷。”他對董小倩的能力充滿了信任。
董小倩聞言,嘴角微揚,抱拳向李自成保證道,聲音清脆而堅定:“陛下放心,小倩定竭儘全力,護得元芝兄周全,並協助他完成使命,不負大王所托!”她的身影站得筆直,如同一株挺拔的翠竹。
李自成見二人心意已決,且分析得有理有據,便不再猶豫,撫掌決斷道:“好,既然如此,便有勞元芝與董姑娘冒險一行。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實乃大功一件。需要什麼協助,儘管提出,朕全力讚同。朕在西安,靜候佳音!”
議既定,戚睿涵與董小倩便不再耽擱,立即著手準備南下衡州之事。他們換上了尋常行商客旅的服飾,料子普通,樣式簡單,力求不引人注目。挑選了數名精乾可靠、熟悉南方情形、身手矯健的護衛,準備了偽造的、難以辨認真偽的通關文書和一批南方緊俏的貨物作為掩護,計劃次日淩晨便悄然出發,混入南下的商旅隊伍之中,如同水滴彙入江河。
夜色再次降臨西安府,城牆的輪廓在稀疏的星光下顯得巍峨而寧靜,與北京城的壓抑氛圍截然不同。戚睿涵獨自站在所住院落的庭院中,夜風吹拂著他的衣袂,帶來些許涼意。他望著東南方向,目光似乎要穿透千山萬水,直達那座湘江畔的城池——衡州。那裡,有他昔日的“兄弟”,有一位性情溫和卻身處漩渦的王爺,也有數萬大軍和一場可能瞬間爆發的戰火。他的心情並不輕鬆。
戚睿涵知道,勸降朱由榔絕非易事,這其間牽扯著君臣名分、家族安危、個人信念、對舊朝的感情以及對未來道路選擇的複雜糾葛。朱由榔的優柔寡斷,朝廷法統的巨大壓力,麾下將領的不同心思和既得利益,以及南京北京)朝廷可能派出的監軍或說客,都是巨大的障礙。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遊說,更是一次對人性、對時局、對忠誠定義的艱難考驗。
但是,他必須去嘗試。不僅僅是為了完成順王交付的任務,更是為了儘早結束這場同胞相殘、親痛仇快的內戰,為了那個他曾與這個時代的許多人——包括李自成、李岩,也包括黃得功、朱由榔,甚至包括那些已經逝去的英魂——在不同時期、以不同方式共同為之奮鬥過的、海晏河清的太平願景。他來自後世,更知道和平的珍貴,知道內耗的可怕。
一陣輕盈而熟悉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董小倩悄然來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她沒有說話,隻是將一件薄披風默默遞給他,動作自然。兩人一同望著東南方的夜空,那裡星輝黯淡,雲層低垂,預示著前方的路途或許並不平坦。
他們的身影在清冷的月色下拉長,交織在一起,仿佛已融入了這變幻莫測、波瀾壯闊的曆史洪流之中,即將奔赴下一段未知的、充滿挑戰與機遇的旅程,去書寫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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