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衡州,總浸潤在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濕與溫熱裡。湘江浩渺的水汽,如同一條無形的巨紗,終日在城郭與遠山間纏繞、氤氳,使得那些本該棱角分明的山巒輪廓,變得影影綽綽,仿佛水墨畫上不慎滴染的淡墨,洇開了一片朦朧。
戰爭的鐵蹄尚未直接踐踏這片土地,但那股由北向南蔓延而來的緊張與蕭條,已然如同無聲的瘟疫,滲入了衡州城的骨髓。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麵色多是凝重,市集不複往昔喧嘩,攤販稀疏,貨物也顯得寡淡,偶爾有幾聲叫賣,也很快湮沒在沉悶的空氣中,帶不起一絲生氣。
戚睿涵與董小倩牽著馬,默然行走在這略顯沉寂的街道上。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輕響,更反襯出周圍的空寥。
戚睿涵早已習慣了明末的動蕩,但每一次目睹民生之艱,心頭仍不免壓上重石。他身形挺拔,麵容因常年奔波而略顯風霜,但一雙眸子卻亮得驚人,此刻,那眼底深處正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如同湘江上化不開的濃霧。
董小倩側過臉,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宇間。她一身利落的勁裝,襯得身姿矯健,清麗的麵容上帶著關切。“元芝,”她聲音輕柔,如同春風吹拂柳梢,“你真有把握說服桂王?他畢竟是朱明宗室,血脈相連,這份羈絆,非同小可。”她深知朱由榔與戚睿涵的結義之情,也明白宗室身份對於這位桂王而言,是何等沉重的枷鎖。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混合著泥土芬芳與潮濕水汽的空氣,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中的塊壘一並排出。“正因他是我的義兄,更因他是朱由榔,而非冥頑不靈之輩,我才覺得有必要走這一趟。”
他的聲音平穩,帶著理性的分析:“於公,大明氣數已儘,朱由崧倒行逆施,排除異己,連史可法、馬士英這等重臣都難容,更是背信棄義,欲對誠心歸順的順王下毒手。天下苦明久矣,人心離散,大順方是希望所在。於私,”他頓了頓,嘴角牽起一絲微苦的弧度,“我不願見義兄為這艘千瘡百孔、必將沉沒的破船陪葬。血脈是羈絆,但不應是束縛命運的枷鎖。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我相信他懂得這個道理。”
他目光投向街道儘頭那座依稀可見的王府輪廓,語氣轉為深沉:“至於把握……世事如棋,乾坤莫測,誰能說有十成把握?無非是儘人事,聽天命罷了。但無論如何,這一趟,必須走。”
董小倩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她了解戚睿涵,他看似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熾熱而堅韌的心。他做出的判斷,往往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若能兵不血刃地說服桂王朱由榔歸順,拿下湖廣,無疑將極大加速天下一統的進程,讓飽受戰亂之苦的百姓早日迎來安寧。這份願景,支撐著他們一路前行。
桂王府的朱紅大門依舊巍峨,保持著親王的規製,但門庭卻比戚睿涵記憶中冷清了許多。石獅無言,漆色在潮濕空氣中顯得有些黯淡,昔日往來不絕的車馬轎輿不見蹤影,隻有幾名侍衛肅立,神情警惕中透著一絲落寞。通傳之後,兩人很快被引了進去。府內庭院深深,廊廡寂寂,偶爾走過的仆役也都低眉順眼,腳步輕悄,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朱由榔在書房接待了他們。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常服,未戴冠冕,長發僅用一根木簪束起。麵色是顯而易見的疲憊,眼下的烏青如同暈開的墨跡,訴說著連日來的失眠與焦慮。見到戚睿涵和董小倩,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笑容裡帶著難以掩飾的複雜情緒,隨即揮手屏退了左右侍從。
書房內隻剩下三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書卷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潮黴味。窗外,幾株芭蕉葉闊大而略顯蔫軟,無人打理的花圃中,雜草已悄然侵占了幾分領地。
“元芝,小倩姑娘,彆來無恙。”朱由榔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打破了短暫的沉默,“如今局勢紛亂如麻,你們此刻前來衡州,想必不是為了與為兄敘舊話家常吧。”他的目光落在戚睿涵臉上,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了然的沉重。
戚睿涵拱手,神色鄭重,開門見山:“義兄明鑒。小弟此次冒昧前來,實非為私誼,乃是為義兄,為這湖廣萬千軍民的前途命運而來。”
朱由榔輕輕歎了口氣,並未直接回應,而是起身走到窗邊,目光投向庭院中那幾盆因疏於照料而葉片卷曲、色澤黯淡的花草,仿佛那便是他自身處境與大明江山的寫照。
“是來勸降的吧。”他的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帶著疲憊的陳述,仿佛早已預料到這一刻。
“是勸義兄擇良木而棲,順天應人。”戚睿涵糾正道,語氣愈發誠懇,“義兄,如今局勢已然明朗如鏡。朱由崧在北京倒行逆施,忠奸不分,連史可法、馬士英這等股肱之臣都不能見容,更是背信棄義,撕毀盟約,欲對誠心歸順的順王行不仁不義之舉。天下有識之士,早已心寒。民心向背,豈在朱明?反觀大順,自永昌皇帝以下,勵精圖治,整頓吏治,輕徭薄賦,民心所向,如百川歸海。昔日聯順抗清,誰是真的為國為民,奮不顧身,誰是為一己私利,首鼠兩端,義兄身處其間,親身經曆,當有深刻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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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榔轉過身,臉上肌肉微微抽動,眼中掙紮的痛苦之色愈發濃重:“元芝,你所言種種,我何嘗不知?陛下……他確有許多不是,令人失望透頂。但你我既為兄弟,當知我的難處,我的枷鎖。”
他抬手,指尖拂過身上常服的紋路,仿佛能觸摸到那無形的親王重擔:“我乃太祖高皇帝血脈,大明宗室,世代受國恩浩蕩。若我朱由榔,身為親王,率先降順,他日魂歸九泉,有何顏麵見列祖列宗於地下?這‘投降’二字,千鈞之重,係著朱家三百年的聲譽,係著無數人的眼光……我,我擔不起啊。”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無儘的苦澀,“這身血脈,這份身份,不僅是榮耀,更是責任,是烙在骨子裡的枷鎖。”
書房內陷入一片凝滯的寂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清脆卻更顯空寂。董小倩安靜地坐在一旁的紅木椅上,目光低垂,她知道,此刻是男人之間,更是背負著不同命運的義兄弟之間的對話,任何外界的乾擾都是多餘的。
戚睿涵向前邁了一步,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的星辰,緊緊鎖住朱由榔遊移的視線:“義兄,你口口聲聲所說的責任,究竟是對朱姓一家的責任,還是對天下億兆百姓的責任?太祖高皇帝當年起於微末,提三尺劍,興義兵,為的是什麼?是為推翻暴元,解民倒懸,救斯民於水火。若他老人家在天有靈,見到今日之大明,君主昏聵不明,官吏貪腐成風,黨爭內鬥不休,民生凋敝不堪,致使韃虜乘虛入寇,山河破碎,社稷飄搖,他是否會痛心疾首,是否會捶胸頓足?是否會認為,這個由他親手締造的王朝,已然徹底背離了他當年的初衷與誓言?”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讓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朱由榔心中激起更深的波瀾,然後才繼續道,語氣放緩,卻更顯力量:“如今,大順崛起於草澤,猶如當年太祖。李自成並非隻知燒殺搶掠的流寇,其政策法令,多有利於民,安撫流亡,恢複生產,此乃有目共睹。反觀朱由崧,可還有一絲一毫太祖皇帝那般恤民之心、進取之誌?義兄,執著於一棵已然從根柢腐朽的巨木,隻因它掛著‘大明’的舊日名號,而忽視旁邊正在蓬勃生長、充滿生機的新苗,這並非忠義,而是迂腐,是刻舟求劍啊。大明之氣數,非人力可挽回,此乃天道循環,非戰之罪。若真為朱明列祖列宗計,保全宗廟血食不致徹底斷絕,使湖廣乃至天下百姓不再受無謂戰火蹂躪,方是真正的孝道,才是真正不負太祖皇帝救民於水火之真精神!順勢而為,歸附大順,並非背叛,而是順應天命人心,承繼太祖之誌,在這破碎山河之上,開啟一個新的篇章。”
戚睿涵的話語,一句句,一字字,如同重錘,敲打在朱由榔的心防之上,又如同利刃,剝開他層層包裹的猶豫與彷徨。朱由榔臉色變幻不定,時而因激動而泛紅,時而因頹然而灰白。他喃喃重複著那幾個字:“順應天命……開啟新篇……”這些念頭,他何嘗沒有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裡反複思量過,隻是那宗室的包袱太重,那“貳臣”的罵名太刺眼,讓他始終難以邁出那最關鍵的一步。
“義兄,”戚睿涵的語氣再次放緩,注入了更多真摯的情感,他提起舊事,“還記得當年在武昌,我們並肩作戰,共禦韃虜嗎?還記得我們歃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時的誓言嗎?‘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福禍相依,共患難!’如今,便是我們兄弟,乃至天下蒼生,最大的患難關頭。我不願見你被這艘注定沉沒的破船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歸順大順,以義兄之才德,依然是桂王,可保宗族無恙;湖廣軍民可免刀兵之災,生靈免遭塗炭;你也能擺脫這腐朽朝廷的束縛,真正一展胸中抱負,為這天下黎民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這難道不比為一個昏聵之君殉葬,為一個早已虛無縹緲、不得人心的‘名分’而苦苦掙紮,更有價值,更有意義嗎?”
朱由榔久久不語,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塑,隻有胸膛劇烈的起伏和沉重的呼吸聲,顯示著他內心正經曆著怎樣的驚濤駭浪。他踉蹌著走到書案前,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涼的紫檀木桌麵,那上麵,還隨意擱著幾份來自南京朝廷的公文,不是催促進兵,便是索要糧餉,字裡行間充滿了苛責與一種大廈將傾的無力感。
他閉上眼,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閃過軍中士卒麵黃肌瘦、衣甲不整的模樣,閃過衡州街頭聽聞加稅詔令時百姓那麻木而又隱含著怨憤的眼神,再對比戚睿涵所描述的大順治下,西安等地逐漸恢複的秩序與生機……那強烈的反差,像針一樣刺痛著他的神經。
許久,朱由榔猛地睜開雙眼,眼中雖然布滿了血絲,但先前那份劇烈的掙紮與痛苦,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脫後的平靜,以及一絲潛藏深處的決斷光芒。他看向戚睿涵,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卻異常清晰:“元芝,你……你且容為兄好好想一想。此事,關乎太多人的身家性命,關乎湖廣一地的氣運興衰,我……需要一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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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心中明了,朱由榔的心防已經出現了巨大的裂痕,最後的堅持正在瓦解,此刻需要給他一個獨自權衡、說服自己的空間。他鄭重地拱手,語氣誠懇:“理應如此。此等大事,自當深思熟慮。小弟與小倩便在城中驛館等候義兄的消息。”
是夜,衡州城被濃重的夜色包裹,萬籟俱寂,唯有打更人的梆子聲偶爾劃破寧靜。桂王府內,朱由榔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戚睿涵日間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依舊在他耳邊回響,與現實中朝廷的昏聵、軍民的困苦、糧餉的匱乏交織在一起,撕扯著他的理智與情感。他悄悄起身,未驚動已然熟睡的王妃,隻喚了兩名絕對可靠的心腹侍衛,換上便服,牽馬出了王府側門,徑直往衡州城外的軍營而去。
夜色下的軍營,並未沉睡,反而彌漫著一種壓抑而不安的騷動。並非操練的號角,也非備戰的喧囂,而是一種源自饑餓與失望的低沉嗡鳴。朱由榔未驚動任何將領,示意侍衛遠遠等候,自己則悄無聲息地潛入普通士兵駐紮的營區。隔著薄薄的營帳,裡麵傳來的低聲抱怨與議論,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唉,又是這能照見人影的稀粥,米粒數都數得清,肚裡沒食,哪有力氣扛刀槍……”
“聽說朝廷拔下來的餉銀,還沒出京城就被扒了幾層皮,到咱們手裡還能剩幾個子兒?上麵的老爺們倒是腦滿腸肥……”
“打順軍?憑啥跟人家打?人家李闖王好歹給窮苦人分田減賦,咱們這些大明正牌官兵,連頓飽飯都混不上!”
“是啊,這仗打得憋屈。桂王殿下人是仁厚,可……可這大明朝,怕是真不行了,根子爛透了。”
“軍費?軍費還不都緊著陛下的嫡係中央軍?咱們這些地方藩王的隊伍,跟後娘養的似的,能有點殘羹冷炙就不錯了。”
“嘿,中央軍也好不到哪兒去,上個月山西那邊為啥潰敗得那麼慘?還不是因為朝廷層層克扣糧餉?田雄將軍多好的將領,不過是想為手下弟兄爭點活命錢,就被陛下……唉!”
“小聲點,不要腦袋了?”
……
朱由榔默默地聽著,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他的心,隨著每一句抱怨,每一聲歎息,一點點向下沉,沉入冰冷的深淵。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炊事營附近,借著插在土壘上火把搖曳微弱的光線,看到那幾隻巨大的粥桶裡,湯水清澈,米粒稀疏,確實幾乎能映出人影來。一股混合著羞愧、憤怒與無力的熱流猛地衝上他的頭頂。
他想起當年抗清之時,條件雖也艱苦,但軍糧至少能保證士卒們基本果腹,維持戰鬥力,何曾想過會窘迫至斯?這殘酷的現實,與戚睿涵描述的對比,是如此鮮明,如此刺眼,讓他無法再自欺欺人。
他又想起白日在府中,王妃也曾隱晦地向他提及,王府的用度已被一削再削,連宮中日常用物的采購都已顯捉襟見肘,仆役的賞錢也許久未發了。這一切的一切,都無比清晰地指向一個他不願麵對卻又不得不麵對的事實:這個他身為宗室、誓死效忠的王朝,從根子上已經徹底爛透了,它的肌體已經壞死,無法再有效運轉,無法再給予它的軍隊和子民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它的滅亡,隻是時間問題。
朱由榔在軍營邊緣黑暗的角落裡站了許久,任由夜露浸濕了他的衣襟,寒意順著肌膚滲入骨髓。他抬頭望天,暮春的星空本該璀璨,今夜卻因薄雲籠罩而顯得分外黯淡,寥寥幾顆星子微弱地閃爍著,仿佛象征著大明那搖搖欲墜、即將熄滅的國運。
終於,他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這口氣仿佛帶走了他體內所有的猶豫、彷徨和那沉重的枷鎖,眼中最後一絲迷茫散去,露出了如寒星般冷冽而決斷的神色。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熹微的晨光掙紮著穿透衡州上空的薄霧,將金色的斑點灑在驛館窗欞上時,戚睿涵和董小倩被院落外傳來的一陣急促馬蹄聲驚醒。他們推開窗戶,隻見一名身著王府服飾的侍衛利落地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驛館門前,恭敬地遞上了一封密封好的信函。
信箋是上好的宣紙,帶著淡淡的檀香,上麵的字跡是朱由榔親筆,力透紙背,卻隻有簡短的一行:“元芝吾弟,兄已決斷,可來王府一觀。”
戚睿涵與董小倩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了然與一絲終於落地的輕鬆。他們迅速整理好衣冠,再次策馬前往桂王府。
遠遠地,尚未抵達王府正門,他們便看到了那麵高高飄揚在王府門前旗杆上的巨大旗幟——昨日還赫然懸掛、象征著大明皇權的明字杏黃旗已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麵嶄新、碩大、在清晨微涼空氣中獵獵招展、無比醒目的“順”字大旗。那旗幟的紅色,在初升朝陽的映照下,如同燃燒的火焰,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和一個新時代的悄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