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幟之下,朱由榔身著正式的親王蟒袍,頭戴翼善冠,神情肅穆莊重,卻不見昨日的疲憊與掙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卸下千斤重擔後的平靜,以及一種破釜沉舟後的釋然。他的身邊,站著湖廣總督何騰蛟與巡撫堵胤錫,兩人臉上神色複雜,交織著無奈、彷徨,但最終都歸於一種麵對現實的沉默與認同。再其後,是衡州城內的主要文武官員,以及許多聞訊自發聚集而來的軍民,人群黑壓壓一片,竊竊私語聲中,更多的是一種解脫般的騷動與對新秩序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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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戚睿涵二人走近,朱由榔主動迎上前幾步,緊緊握住戚睿涵的手,他的手掌微涼,卻帶著堅定的力量。他沉聲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元芝,你所言不錯。為一家一姓之虛名,死守一名存實亡之朝廷,而置湖廣萬千軍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此非仁,非義,亦非智。為兄願率湖廣全體官民,歸順大順,望永昌皇帝能體恤蒼生,不負天下萬民之望。”
他的話音落下,場間出現了短暫的寂靜,隨即,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壓抑已久的、混雜著歡呼、議論和如釋重負的歎息聲。顯然,桂王的這個決定,符合了絕大多數人在亂世中求生、求安定的內心期盼。
戚睿涵心中那塊懸了許久的大石終於徹底落地,他反手用力握住朱由榔的手,語氣堅定:“義兄今日之抉擇,乃深明大義之舉!湖廣百姓幸甚!天下蒼生幸甚!小弟必即刻上書,向永昌皇帝詳細稟明義兄順應天命、顧全大局之功!”
至此,湖廣大局,塵埃落定。
幾乎就在戚睿涵成功說服朱由榔的同時,另一條更為南方的戰線上,李自成禦駕親征的大順主力,已攜雷霆萬鈞之勢,突破了重重關隘,兵鋒直指廣西邊境。
廣西巡撫瞿式耜,是明末難得的能臣乾吏,素以忠貞清廉、操守嚴正著稱,在士林中聲望頗高。然而,對於出身草莽的農民軍政權大順,他內心深處總存著一份士大夫固有的隔閡、疑慮,甚至是難以言說的排斥。而他麾下的參軍張同敞,乃萬曆朝名臣張居正之曾孫,家學淵源,性格剛烈耿直,對明朝的忠誠更是刻入骨髓,近乎一種信仰。麵對順軍壓境的巨大壓力,桂林城內的氣氛,比起衡州,更為凝重,更為肅殺,大有一番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然而,現實的困境是無法僅靠忠誠和氣節來彌補的。廣西明軍的糧草供應,早已陷入了絕境。南京朝廷的調撥文書如同泥牛入海,杳無音信,而地方上的搜刮也已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再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軍營裡,怨聲與饑餓相伴,士兵們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蠟黃,士氣低落到了穀底。
是夜,桂林明軍大營雖然燈火通明,巡夜士卒的身影依舊在走動,但整個營區卻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躁動與不安。
張同敞按劍巡視營區,他聽到的不再是昔日慷慨激昂的請戰之聲,也不是同仇敵愾的殺敵誓言,而是此起彼伏、難以抑製的抱怨聲和因饑餓而引發的腹鳴。他走到一處較小的篝火旁,看到幾名麵黃肌瘦的士兵正圍著一口冒著微弱熱氣的鐵鍋,鍋裡翻滾著幾乎看不見任何油星的野菜湯,旁邊散亂地放著幾個黑乎乎、乾硬得能磕掉牙的粗麵餅子。
一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的年輕士兵,抬起缺乏神采的眼睛,看到張同敞,忍不住低聲嘟囔道:“參軍大人,您看……這,這清湯寡水的,怎麼吃啊?以前跟著您和瞿撫台打清虜的時候,再難,再苦,也沒讓兄弟們餓著肚子守城啊!”他的聲音裡帶著委屈和不解。
旁邊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老兵,用木棍無意識地攪動著鍋裡的野菜,歎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卻像錘子一樣砸在張同敞心上:“唉,娃子,彆說了。俺聽老家來的人講,順軍那邊,當兵的至少能吃上飽飯,偶爾還能見點葷腥,軍餉也能按時發,還能往家裡捎幾個錢……這仗,打得真他娘的沒意思,咱們這是在為誰拚命啊?”
張同敞沉默地站在那裡,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他怔怔地看著那鍋映著篝火、卻清可見底的湯水,又俯身拿起一塊粗麵餅子,入手冰冷堅硬,他用力掰了掰,餅子幾乎紋絲不動,隻在表麵留下幾道白痕。他的心,如同這冰冷的餅子一樣,慢慢沉了下去,沉入無邊的寒淵。
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張居正,當年以雷霆手段推行改革,充盈國庫,整頓邊備,是何等的雄心壯誌,欲挽大明於既倒。再看今日之大明,竟連前線將士最基本的果腹都無法保證,任由他們餓著肚子守衛疆土。一種巨大的、近乎絕望的悲哀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攫住了他的全身。
忠君愛國,固是士大夫立身之本,是刻在骨子裡的操守。但當“國”已不國,政令不出宮門,“君”已不君,昏聵猜忌,隻知道盤剝地方、清除異己,那麼,讓自己的士兵餓著肚子,拿著殘缺的武器,去為一個注定失敗、毫無希望的王朝殉葬,這難道就是正確的選擇嗎?就是真正的忠義嗎?
張同敞想起了被朱由崧尋由下獄的史可法、沐天波等一批忠良,想起了北京城乃至南京朝堂上那些隻知道爭權奪利、醉生夢死的嘴臉,再對比他多方打探到的,關於李自成在西安府等地推行的一係列恢複生產、整頓吏治、安撫流民的新政……心中的那座名為“忠誠”的堅固壁壘,開始發出清晰的、碎裂的聲響,那長久以來維持的天平,無可挽回地開始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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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漫長而煎熬的深夜,張同敞獨自一人在軍帳中徘徊良久,最終,他做出了一個極其艱難,卻仿佛卸下心頭重負的決定。他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未帶隨從,隻身一人,悄然牽出坐騎,借著濃重夜色的掩護,策馬奔出桂林城,徑直向著順軍大營的方向疾馳而去。
李自成在中軍大帳接見了他。這位崛起於草澤、如今已君臨半壁江山的大順皇帝,曆經了無數血火洗禮,麵容更顯滄桑,目光卻愈發深邃沉靜,不怒自威。他並未因張同敞是敵方核心參軍而有所怠慢或輕視,反而給予了相當的禮遇,命人看座。
張同敞並未迂回,直接坦然表明了來意,聲音因連日疲憊和內心激動而略帶沙啞:“陛下,罪臣張同敞此次冒死前來,非為個人之前程富貴,實為廣西一省軍民之性命請命,亦為心中一點未泯之良知,不得不言。”
他詳細陳述了桂林明軍糧草斷絕、軍心渙散、士氣低迷的窘迫現狀,也坦誠了地方官府為了籌措軍餉與清軍對峙時遺留的虧空,而與本地百姓之間因強征硬派所產生的尖銳矛盾,民生已困苦到極點。
“陛下,”張同敞言辭懇切,目光坦誠,“大明如朽木,內部蛀空,已不可支撐。朱由崧昏聵,朝廷糜爛,政令不通,縱有瞿式耜大人與罪臣等竭力維持,嘔心瀝血,亦難挽狂瀾於既倒,難補蒼天於既裂。再戰下去,無非是徒增桂林城內外的累累白骨,令廣西大地血流成河而已。同敞……願返回桂林,竭力說服瞿式耜大人,為保全廣西一方生靈,為避免無謂傷亡,開城……歸順。”他將“百姓安危”四字,重重地放在了一切考量之前。
李自成端坐於上,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窺人心。他凝視張同敞片刻,緩緩開口,聲音洪亮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張參軍,朕早聞你乃忠良之後,張江陵先生風骨,猶存於世。亦知瞿式耜是難得的能臣乾吏。若能免動刀兵,使廣西百姓免受戰火荼毒,使將士免遭無謂死傷,此乃大善之事,功在千秋。朕在此,可向你承諾,若桂林城能幡然醒悟,歸順大順,朕必善待瞿卿與你,量才錄用,絕不追究前事。廣西所有官吏,隻要真心歸附,皆可量才敘用。至於廣西百姓,朕當推行新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張同敞聞言,一直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他離座,深深一揖到底:“有陛下此言,敞心稍安矣。請陛下容敞即刻返回桂林,必將陛下之仁德與承諾,轉達瞿式耜大人,陳說其中利害。”
得到李自成首肯後,張同敞未作片刻停留,立刻策馬返回桂林城。回到城中,已是次日淩晨,天色將明未明,最是黑暗的時刻。他徑直前往巡撫衙門,求見瞿式耜。瞿式耜同樣一夜未眠,正在書房中對著地圖長籲短歎,眼中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見到張同敞風塵仆仆、麵帶複雜神色歸來,他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手中端著的茶盞微微一頓。
“汝師,你……你昨夜去了何處?莫非是……去見那李自成了?”瞿式耜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張同敞沒有隱瞞,也無從隱瞞。他將自己在順軍營中的所見所聞,尤其是李自成那番明確的承諾,以及自己一路歸來所見明軍士氣之低落、桂林城內民生之困苦,原原本本,毫無保留地告知了瞿式耜。
最後,他痛心疾首,語氣沉痛地說道:“瞿公,學生知道,‘投降’二字,重於泰山,於您,於我,皆是畢生名節所係,清譽所累。我等自幼讀聖賢書,忠君愛國,乃立身之本分。然則,學生近日反複思量,忠君之上,尚有愛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乃聖賢之訓。如今君不君,國已不國,朝廷不能保境安民,反成累贅。我輩若隻為成全自身之名節,而置滿城軍民性命於不顧,強逆大勢,致使城破之日,玉石俱焚,這與聖賢所教誨的‘仁政’,‘仁心’,豈非是背道而馳,南轅北轍?李自成雖出身草莽,然觀其入主西安後之政令,確有安民之心,撫民之實,而非傳言中那般暴虐無道之徒。大勢如此,天命或已更易,強逆無益啊,瞿公!”
瞿式耜久久不語,仿佛化作了一尊失去靈魂的泥塑木雕。他踉蹌著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窗外漸漸被晨曦驅散的黑暗,以及街道上那些為了生計早已起身、卻依舊麵有菜色、步履蹣跚的百姓身影。他又想起不久前,有士兵因極度饑餓而失控搶奪民糧,引發了軍民之間的激烈衝突,雖被他以鐵腕手段彈壓下去,但那種彌漫在空氣中的絕望與怨恨情緒,已在軍中乃至民間如野草般蔓延,無法根除。
他想起自己這數月來,接連不斷上奏朝廷,懇請撥發糧餉,字字血淚,卻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實質性的回應,朝廷來的文書,除了空洞的催促進兵,便是推諉責任的指責。
他想起之前為了抗清,廣西狼兵雖然艱苦,不至於頓頓大魚大肉,但至少餐餐能見油腥,米飯管飽,士氣高昂,可戰可守。可現在……他方才巡視廚房,親眼看到給普通士兵準備的早飯,真的隻有一碗能數得清米粒、幾乎與清水無異的稀粥,配上一點點黑乎乎的鹹菜疙瘩,與記憶中的景象形成了無比殘酷而刺眼的對照。這樣的軍隊,這樣的士氣,如何能戰?憑什麼去戰?拿什麼去抵擋兵鋒正盛、士氣如虹的大順雄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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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守,意味著必然是慘烈的城破人亡,意味著他瞿式耜和張同敞或許能在青史上留下一個“忠臣”的虛名,但代價是無數桂林軍民的血肉,是廣西一地遭受更嚴重的破壞。投降,固然要背負“武臣”、“降臣”的罵名,為清流所不齒,卻極有可能換來一城生靈的保全,換來廣西儘早結束戰亂,恢複秩序與生產,讓百姓有一條活路。
天平的兩端,一邊是虛幻的、身後的忠臣名節,一邊是沉甸甸的、眼前的萬千性命。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點點流逝,窗外的天光越來越亮。
不知過了多久,瞿式耜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他的背似乎比以往更加佝僂了一些,臉上刻滿了深深的倦怠與掙紮後的痕跡,但那雙原本充滿焦慮和痛苦的眼睛,此刻卻異常地清明,如同被雨水洗刷過的天空。
瞿式耜看著眼前焦急等待、眼中布滿紅絲的張同敞,用儘全身力氣,聲音沙啞得幾乎破碎,卻又帶著一種異樣的堅定,一字一頓地說道:“罷……了,罷了……個人之名節,如何與一省之生靈相比……千秋功罪,任由後人評說吧……汝師,你去……準備吧……開城。”
當日上午,天色大亮,桂林那沉重而高大的城門,在無數雙複雜目光的注視下,被緩緩推開。廣西巡撫瞿式耜、參軍張同敞,率領著桂林城內剩餘的文武官員,身著素服,未帶兵器,徒步出城,向著城外嚴陣以待的大順皇帝李自成的禦駕所在,正式投降。
沒有預想中慘烈至極的攻防戰,沒有血流成河的廝殺,一麵嶄新的、象征著大順政權的順字大旗,在桂林城頭被緩緩升起,迎著南方的風,獵獵飄揚,徹底取代了那麵早已褪色、破損、象征著腐朽王朝的明字旗。
消息通過快馬,迅速傳到已定局的衡州。當時,戚睿涵正與桂王朱由榔,以及何騰蛟、堵胤錫等人,在王府內詳細商議湖廣歸順後的官員安置、軍隊整編以及安撫地方等具體事宜。聞聽廣西已定,瞿式耜、張同敞率眾歸順,在場眾人,雖心思各異,但大多都流露出一種欣慰與感慨交織的神情。天下統一的步伐,又掃清了一個巨大的障礙,向前邁進了無比堅實的一步。
商議間隙,戚睿涵獨自走到王府回廊之下,憑欄遠眺。南方的天空,湛藍如洗,幾縷薄雲舒卷。衡州與桂林,兩位核心人物,兩種不同的心路曆程,最終都走向了同一個曆史的歸宿。
這是舊時代士人堅守的義理,在殘酷的現實和民生疾苦麵前,不得不做出的痛苦妥協與轉變,更是人心向背、天命更易的最終體現。舊的王朝在自身的極端腐朽與外部新生力量的衝擊下,無可挽回地分崩離析;新的秩序,正在這血與火、妥協與抉擇、痛苦與新生的交織中,逐步建立起來。
他想起還在另一個時空等待的白詩悅、袁薇,想起與自己並肩作戰、生死與共的董小倩,想起一同穿越至此、和他共同製作現代裝備的李大坤,甚至也想起了那個因背叛而最終伏法的張曉宇,心中一時間感慨萬千,如同這眼前的湘江水,奔流不息,難以平靜。
曆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從不停歇。個人在其中,或奮力推動,或無奈順應,或被裹挾前行,但終究,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這時代車輪的碾過。
戚睿涵望著南方,那裡是已然平定的廣西,更遠處,或許還有未儘的烽煙。戚睿涵低聲自語,那聲音輕得隻有他自己能聽見,仿佛是對自己使命的確認,也是對這片飽經滄桑、即將迎來新生的古老土地,最深沉的祈願:
“快了,就快了……這漫漫長夜,這紛飛戰火,終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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