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江南，暑氣初蒸，黏稠濕熱的風裹挾著梔子花的殘香，在校園裡迂回流淌。高大的法國梧桐枝葉蓊鬱，交織成一片濃密的綠蔭，陽光透過葉隙，在地上灑下斑駁晃動的光點。樹上的蟬，大約也感知了這初夏的燥熱，鳴叫聲一陣響過一陣，嘶啞而綿長，彙成一片喧囂的聲浪，仿佛在為剛剛落幕的學期奏響一支熱烈的終曲。
剛結束期末最後一門《房屋建築學》考試的戚睿涵，揉了揉略顯疲憊的眉心，將筆和複習資料整齊地收進深藍色的雙肩包裡。教室裡的空調冷氣還未散儘，但一走出教學樓的大門，那股熟悉的熱浪便撲麵而來，讓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身旁，袁薇和董小倩也相繼走了出來。袁薇利落地將長發束成一個馬尾，嘴裡念叨著最後一道大題的不確定性；而董小倩，則安靜地站在一旁，她穿著一條素雅的淺綠色連衣裙，那是戚睿涵帶她在這個時代購置的，襯得她越發清麗脫俗。她仰頭望著那一片聒噪的梧桐葉，眼神裡帶著一絲這個時代少女少有的沉靜與好奇。
就在這時，戚睿涵口袋裡的手機適時地震動起來。他掏出一看，是刁如苑在他們五人的小群裡發了消息。自從董小倩真正融入他們的生活，這個群就自然而然地擴充了她。
刁如苑的信息帶著她一貫的爽利與豪氣：“各位學霸們，解放的感覺如何？暑假有什麼宏偉計劃？若暫無頭緒，我有個提議——帶小倩去美國看看新大陸的風光，一切費用本姐姐報銷。”
消息一出，立刻引來了回應。白詩悅幾乎秒回，發了一連串歡呼雀躍的表情包：“讚成，舉雙手雙腳讚成。正好我也剛考完最後一門，需要放飛自我！”袁薇看著手機屏幕，嘴角彎起一個了然的弧度，笑著打字：“跟著刁總走，吃喝玩樂全都有，這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戚睿涵側頭看向身旁的董小倩，她正眨著那雙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睛，顯然對“新大陸”這個詞彙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她來到這個時代已近一年，從最初對一切感到驚惶失措，到如今能熟練使用智能手機、在大學旁聽課程、甚至能與他們討論一些現代觀念，她的適應和學習能力常常令戚睿涵感到驚歎。
她經曆了太多新奇事物，從琳琅滿目的自助餐到瞬息萬裡的通訊，從光影流轉的電影院到知識浩瀚的大學課堂，甚至還在三亞的碧波中與大海親密接觸，在澳大利亞見識了南半球迥異的季節與奇特的袋鼠、考拉。每一次體驗，都像是在她原本局限於明末清初那個狹小世界的認知壁壘上，鑿開了一扇新的窗戶，透進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而這趟“新大陸”之旅，無疑將是又一場前所未有的、更為壯闊的冒險。
戚睿涵心中柔軟，伸手攬過董小倩略顯單薄的肩頭，能感覺到她微微的依賴。他在手機上回複道：“全票通過，聽姐姐安排。”
董小倩仰頭看著他，嘴角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輕聲問道：“睿涵，這‘新大陸’，是否就是你們曾說過的，在浩瀚大洋另一端，數百年前才被舊世界……嗯，才被歐羅巴人知曉的廣袤土地？”
“正是，”戚睿涵點頭，耐心地解釋，聲音溫和，“那裡有與我們神州大地截然不同的山川湖海，風物人情，還有許多在此地未曾見過的生靈。曆史脈絡、社會製度也大相徑庭。”
袁薇收起手機，湊過來補充道：“而且這次我們要坐飛機去，讓你再體驗一下什麼叫‘扶搖直上九萬裡’，一日之內，便可跨越重洋。”
董小倩眼中閃爍著期待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光芒。她想起了之前乘坐飛機的經曆，那種巨大的金屬器物掙脫大地束縛衝入雲端的感受，無論體驗多少次，都依舊帶著一種近乎神跡的震撼。
六月二十七日，北京首都國際機場t3航站樓。巨大的玻璃幕牆將午後的陽光切割成無數炫目的光斑，廳內人流如織，各種語言的廣播聲、行李輪子的滾動聲、人們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全球化時代的鮮活圖景。
五人在值機櫃台前彙合。刁如苑一身利落的休閒裝扮，墨鏡推在頭頂，氣場十足地協調著行李托運。白詩悅則顯得興奮異常，圍著董小倩嘰嘰喳喳地介紹著機場的各種設施。袁薇和戚睿涵相對淡定，檢查著護照和登機牌。董小倩安靜地站在戚睿涵身邊，她今天穿了一身便於行動的棉麻質衣褲，背上是一個小巧的雙肩包，那是白詩悅送給她的禮物。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龐大得超乎想象的建築空間，看著屏幕上不斷跳動的航班信息，看著膚色各異、行色匆匆的旅客，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對未知遠方的憧憬。
登機過程對戚睿涵等人已是尋常流程，但對董小倩，每一步都仍帶著儀式感。通過廊橋，踏入波音777寬大的客艙，找到座位坐下，她學著戚睿涵的樣子，係好安全帶，然後便忍不住望向舷窗外。窗外是機場繁忙的景象，各種地勤車輛穿梭不停，巨大的機翼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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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達十三個小時的飛行，在引擎的低沉轟鳴中開始。飛機在跑道上加速、抬頭、離地，那種強烈的超重感讓董小倩下意識地抓緊了扶手。直到飛機平穩爬升，穿過雲層，舷窗外出現一片無垠的雲海，在陽光下如同皚皚雪原，又如翻滾的棉絮，她的手指才稍稍鬆開。
“感覺如何？”戚睿涵輕聲問。
董小倩深吸一口氣，回道：“每次皆覺不可思議。人力竟可至此……《莊子·逍遙遊》中之鯤鵬，怕亦不過如此了。”
飛行途中，她時而看著小屏幕上顯示的飛行軌跡，看著代表他們的小圖標在地圖上緩緩移動，跨越蒙古高原、西伯利亞的茫茫雪原、然後是冰封的北極圈邊緣區域；時而凝視窗外，看下方時而出現的連綿雪山尖頂，在陽光下閃著金輝，看那一望無際的碧藍海洋，地理書上那些抽象的名詞——白令海、阿拉斯加灣——此刻化作了腳下真切的、浩瀚無邊的圖景。
她試著學著戚睿涵和白詩悅的樣子，調整座椅角度，戴上眼罩試圖小憩，但內心的激動與對時間、空間變幻的恍惚感，讓她始終難以真正入眠。她隻是在昏暗的光線下，閉著眼，聽著艙內細微的白噪音，思緒飄飛，想到她曾經生活的那個烽火連天的時代，想到與戚睿涵初遇時的情景，再對比此刻的安寧與穿越時空的奇跡，心中百感交集。
當機長廣播提示飛機即將開始下降，準備降落紐約肯尼迪機場時，董小倩幾乎是立刻睜開了眼睛，揭下眼罩。窗外，天色微明，雲層之下，一片密集如星辰般的燈火逐漸清晰，勾勒出一座巨大城市的輪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一個沉睡的巨獸，散發著無聲而強大的吸引力。
抵達紐約時，仍是當地時間的下午。通關、提取行李，走出機場大廳，一股與江南濕熱迥異、帶著海洋氣息的微涼空氣撲麵而來。乘坐預訂好的車輛前往曼哈頓，董小倩的臉幾乎貼在了車窗上，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象：縱橫交錯的高架橋、川流不息的各色車輛、風格各異的低矮建築逐漸被密集高聳的摩天大樓取代。
他們下榻在時代廣場附近的一家酒店。辦理入住後，乘坐快速電梯直達高層房間，推開房門，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時代廣場那標誌性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巨型電子廣告牌撲麵而來，即使在白天，也閃爍著炫目的光彩。霓虹燈、液晶屏幕、熙熙攘攘的人潮車流，構成一幅極度繁華、充滿動感的畫麵。
“這……這便是《東京夢華錄》中亦未曾描繪過的繁華吧。”董小倩站在窗前，喃喃自語。這種視覺和信息的強烈衝擊，讓她一時有些失語。
稍作休整，洗去旅途的疲憊，刁如苑便帶著大家去附近一家頗有格調的餐廳體驗正宗西餐。餐廳環境優雅幽靜，深色木質裝飾，桌上是潔白的餐布和搖曳的燭光，穿著黑色馬甲、打著領結的侍者步履輕快，無聲地穿梭其間。
麵對琳琅滿目的英文菜單和桌上擺放整齊的、數量繁多的刀叉酒杯，董小倩剛剛在窗外世界建立起來的一點從容又消失了，顯得有些無措。戚睿涵和白詩悅一左一右，低聲為她翻譯菜單，解釋各類菜式的特點，又教她如何使用餐具的順序——從外到內，以及吃不同食物時刀叉的擺放暗示。
當烤得恰到好處的牛排帶著滋滋輕響端上桌，濃鬱的海鮮湯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精致的甜點宛如藝術品，董小倩在戚睿涵鼓勵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拿起刀叉，模仿著他們的動作，切割著盤中的食物。她品嘗著與外焦裡嫩肉質搭配的黑胡椒醬汁，感受著口中迸發的、與她熟悉的炙肉迥異的風味，眼中閃過驚奇。
“此牛肉烹製之法，火候精準，醬汁亦彆有風味，竟能如此調和。”她輕聲對戚睿涵評價道，又嘗了一口細膩滑潤的蘑菇湯，“此湯羹之醇厚，亦非尋常慢火能及。”
鄰桌一位衣著講究的老太太，似乎注意到了這個東方女孩對西餐禮儀的生疏，但更注意到了她品嘗食物時那種認真而新奇的神態，以及她身旁同伴們耐心而友善的引導，投來了一個善意的、帶著些許好奇的微笑。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如同標準的觀光客，深入遊覽了紐約的地標。乘坐免費的斯塔滕島渡輪，在紐約港微鹹的海風中，遠觀那座矗立在自由島上的綠色女神像。陽光灑在女神手持的火炬和冠冕上，熠熠生輝。戚睿涵在一旁，用董小倩能理解的語言，講述著這尊雕像的來曆，它所象征的擺脫舊枷鎖、追求自由與新生的希望。
董小倩凝望著那在碧波映襯下顯得莊嚴而堅定的雕像輪廓，若有所思。“自由……新生……”她低聲重複著這兩個詞，思緒似乎飄回了那片她曾經生活過的、充滿束縛與苦難的土地，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混合著向往與感慨的情緒。
登上帝國大廈的觀景台，則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體驗。置身於曼哈頓森林般的摩天大樓群中，俯瞰下去，隻見街道如棋盤格般縱橫交錯，黃色的出租車像甲蟲般緩慢移動，遠處中央公園的綠意如同一塊巨大的翡翠鑲嵌在水泥森林之中。哈德遜河與東河如兩條玉帶，環繞著這片人類現代文明的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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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倩扶著冰涼的金屬欄杆，久久不語。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她也渾然不覺。這種人類改造自然、向天空延伸的磅礴力量，這種高度組織化、機械化的城市運作模式，遠遠超出了她那個時代對“繁華”與“都會”的所有想象。她腦海中浮現出北京紫禁城的景象，那是一種橫向鋪陳的、強調等級與威儀的宏偉，而這裡，是一種縱向延伸的、彰顯資本與技術的狂野力量。
“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她忽然輕聲引用了《莊子》中的句子，語氣帶著一種跨越時空後深刻的恍然與謙卑，“若非親見，實難想象世間有此景象。”
他們還特意驅車前往南達科他州，瞻仰了拉什莫爾山的總統雕像。當那四尊巨大的、鑿刻在堅硬花崗岩上的美國總統麵孔出現在視線中時，一種曆史的厚重感與人類意誌的體現，以另一種方式震撼了董小倩。
那並非她所熟悉的帝王陵寢或寺廟石窟的造像，而是一種更為直接、更具現代政治象征意義的紀念。她聽著講解，了解著華盛頓、傑斐遜、老羅斯福、林肯的事跡與理念，感受到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曆史敘事與對國家精神的塑造方式。
“將開國拓疆、守護統一之領袖，刻於山巒，供萬民瞻仰，此等氣魄與紀念，與我朝……甚是不同。”她評論道，語氣中帶著審慎的思考。
數日密集的城市遊覽之後，刁如苑提議：“一直在鋼筋水泥的森林裡轉，人也乏了。我帶你們去個更貼近美國腹地、更能感受這片土地脈搏的地方。”她通過電話聯係了一位老朋友——弗吉尼亞州的一位農場主，約翰·安德森先生。
車子駛離紐約的喧囂，沿著高速公路向西南方向行駛。窗外的景色逐漸發生了變化，密集的建築被廣闊的田野、連綿的牧場和茂密的森林所取代。天空變得愈發高遠蔚藍，大朵大朵的白雲低垂，仿佛觸手可及。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泥土和牲畜糞便混合的特殊芬芳，這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原始的氣息。
約翰先生的農場位於一片舒緩的坡地之上，名為“橡樹河穀農場”。紅頂白牆的主屋和幾棟附屬建築在一片蔥鬱的綠意中顯得格外寧靜安詳。遠遠望去，成群的黑白花奶牛和棕白色的肉牛像珍珠般散落在如茵的草地上，高大的金屬穀倉和一些現代化的農業設施在陽光下閃著銀光，井然有序。
約翰·安德森先生是一位身材高大、肩膀寬闊、麵容紅潤的中年人，穿著格子襯衫和沾了些許塵土的工裝褲，笑容爽朗而真誠。他熱情地迎上前來，與刁如苑擁抱，然後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向大家問好。他的妻子瑪麗則是一位身材微胖、麵容慈祥的女士，係著圍裙，端出剛烤好的、散發著肉桂和焦糖香氣的蘋果派以及冰涼的、味道醇厚的鮮牛奶招待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
“歡迎來到‘橡樹河穀農場’！”約翰與眾人一一握手，當他看到董小倩時，不由得停頓了一下。這個東方女孩的眼神清澈，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她打量著他、周圍的房屋、遠處的牲畜以及那些農機具的目光，並非普通遊客的好奇，更像是一種帶著探究意味的、認真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