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的廣闊,在這樣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展現出一種近乎奢侈的寧靜與瑰麗。海水是那種深邃得幾乎要將人吸入的蔚藍,藍得純粹,藍得不真實,仿佛一塊巨大無朋、毫無雜質的藍寶石,在陽光下微微蕩漾。天空更是澄澈如洗,隻有幾縷極淡的雲絲,如同神女信手揮就的銀白色絲帶,慵懶地懸掛在天際。金色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落在起伏不定的海麵上,立刻被揉碎成萬千躍動的金色光斑,隨著波浪的節奏明明滅滅,炫人眼目。
伏波號,作為大順遠航艦隊當之無愧的主力艦隻,此刻正以它那堅實厚重的船首,沉穩地劈開這片流光溢彩的海麵,留下兩道長長的、泛著白沫的航跡,堅定地向西航行。這艘巨艦仿製改進自當年鄭和寶船的規製,又融入了戚睿涵帶來的些許現代艦船理念,顯得格外雄壯。高聳的桅杆如巨人臂膀般伸向天空,數麵巨大的硬帆吃滿了風,鼓脹如滿月,牽引著這海上的城堡破浪前行。
甲板上,水手們各自忙碌著,他們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檢查纜繩、調整風帆、擦拭甲板,一切都有條不紊,秩序井然。整個空間裡,唯有海風持續不斷地掠過帆纜索具發出的或尖銳或低沉的呼嘯,以及海浪一遍遍耐心拍擊著厚重船舷那富有韻律的嘩嘩聲,交織成這漫長遠航途中最為慣常,也最令人心安的伴奏。
劉菲含獨自倚在伏波號右側的船舷旁,她的身形在巨大的艦船襯托下顯得有些纖細。她手中緊握著一架黃銅製成的雙筒望遠鏡,黃銅材質在掌心中傳來一種微涼而堅實的觸感。這望遠鏡工藝精湛,是出發前他們根據戚睿涵的記憶草圖,集合能工巧匠精心準備的眾多物資之一。作為團隊中理科背景出身的人員,劉菲含對於各種精密儀器有著一種天生的親近感和掌控力,因此也自然而然地肩負起了部分的觀測任務。
她的目光透過珍貴的鏡片,如同最細密的梳子一般,耐心而謹慎地,一遍遍梳理著遠處那條將瑰麗藍色海麵與澄澈蔚藍天空截然分開的、細微得幾乎難以捕捉的海平線。偶爾有潔白的海鷗鳴叫著掠過船側,或是天際雲影發生些許不易察覺的變幻,都未能分散她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片遙遠而空曠的藍色世界裡。
忽然,她的動作有了一個極其短暫的停頓,調整著望遠鏡側麵那個小巧旋鈕的手指稍稍用力,焦距被細微地改變,試圖將視野極遠處那幾個剛剛闖入、尚且模糊不清的黑點看得更真切些。那不是海鳥輕盈跳躍的軌跡,也並非他們沿途見過的中式福船、廣船那熟悉的硬帆輪廓,或是途經滿剌加時見過的西方軟帆船那高聳的桅杆和複雜的帆索。
隨著艦隊與那些黑點之間距離的緩慢拉近,那些船隻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它們的船體相對大順的福船要顯得狹長一些,線條帶著一種異域的流暢感,帆裝樣式奇特,不同於以往見過的任何船型,帆麵上似乎還用鮮豔的顏料繪製著繁複而神秘的圖案,在陽光下若隱若現。船隻的數量大約有五六艘,它們正以一種不算很快,但意圖明確、帶著某種審視意味的速度,調整著方向,朝著大順艦隊所在的位置穩步靠攏。
“戚睿涵,朱將軍,你們最好來看一下。”劉菲含的聲音響起,她努力保持著語調的平穩和冷靜,但那比平時略快了一線的語速,以及沒有立刻放下望遠鏡的動作,都透露出她內心已然升起的警覺。
正在不遠處的甲板上,對著攤開的海圖討論下一步航線的戚睿涵和朱成功,聞聲立刻停止了交談,快步走了過來。朱成功神色沉穩,接過劉菲含遞來的望遠鏡,沒有多言,直接舉到眼前,順著她指示的方向凝神望去。隻是看了片刻,他那張慣常堅毅沉靜的麵容上,眉頭便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眼神也隨之變得凝重起來。他沉吟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身邊幾人的耳中:“這船型……看那狹長的船身和獨特的帆影,倒像是早年聽聞過的,活躍於南天竺、西天竺沿岸一帶,海盜慣用的船隻。”
“海盜?”戚睿涵也立刻拿起另一架望遠鏡進行觀察,他的目光銳利,快速掃過那幾艘正在逐漸放大的船影,“看它們現在的航向和隊形,目標似乎很明確,就是衝著我們來的。是偶然遭遇,還是早有預謀?”
朱成功緩緩放下望遠鏡,目光卻沒有離開那些船影,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混雜著追憶與凝重的複雜情緒。
“不錯。家父當年縱橫東方海上,與各方勢力都打過交道。他曾多次提及,在這印度沿岸,尤其是在西海岸一帶,盤踞著一夥極為難纏、凶名昭著的海盜,其頭目名叫沙瑪·辛格。此人不僅凶悍異常,而且狡詐多端,橫行無忌多年,劫掠往來商船,騷擾沿海城鎮,氣焰極為囂張。甚至連當年勢力正盛的紅毛番的武裝船隊,還有後來崛起的荷夷的東印度公司船隻,以及家父麾下的船隊,他都敢毫不留情地出手劫掠,而且往往憑借對海域的熟悉和詭詐的戰術占得便宜。家父曾與之交手數次,雖憑借船堅炮利未曾落敗,卻也坦言此賊極為棘手,如同海中之蛇,滑不留手,難以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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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也更像是在回憶父親話語中那份難得的凝重,繼續道:“看遠處這些船的樣式特點,與家父當年描述的情形頗有幾分相似之處。隻是……若真是沙瑪·辛格本人或其直屬部下,算來那沙瑪·辛格年紀當在四十開外,乃至五十,其行事作風應當更為老辣狠厲,手段也更趨毒辣。我們此番遠航,艦隊規模不小,船隻堅固,火炮犀利,攜帶的貨物和物資更是豐厚無比,若當真被這等積年巨寇盯上,恐怕難免會有一番不小的麻煩,甚至可能危及航行安全。”
此時,白詩悅、袁薇、董小倩和刁如苑也聽到了甲板上的動靜,相繼來到了船舷邊。聽聞可能遭遇的是凶名在外的印度海盜,幾位女子的反應各不相同。白詩悅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握住了腰間那柄裝飾精美卻同樣鋒利無比的短劍劍柄,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那雙明亮的眼眸中瞬間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如同即將出鞘的利刃。袁薇則顯得更為冷靜,她沒有立刻出聲,而是仔細地打量著遠處那些船隻的隊形和移動方式,眼神專注,似乎在憑借自己學過的一些現代格鬥和戰術知識,默默評估著對方可能具備的戰鬥力與行動模式。經曆過明末那段戰火紛飛、顛沛流離歲月的董小倩,神色反而是幾人中最為鎮定的一個,她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投向遠方,但那眼神深處,卻比平日更多了幾分看透世事的銳利與警惕。而身為現代商業女強人的刁如苑,儘管在商場上能夠從容應對各種風浪,此刻麵對這完全超出認知範疇的、真實的海洋威脅,也不免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但這種緊張更多是源於對未知狀況和潛在危險的本能擔憂,而非純粹的恐懼。
旁邊有水手顯然也聽到了朱成功的話語,臉上不由得露出畏懼之色,他湊近幾步,小心翼翼地建議道:“將軍,看他們來者不善,而且船型詭異,恐怕不是易於之輩。我們是否可以考慮加速轉向,暫時避開他們的鋒芒?在這茫茫大海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不可。”戚睿涵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水手的建議,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在廣闊無垠的大海上,麵對意圖不明的對手,示弱逃跑,往往是最危險的選擇。這不僅會助長對方的氣焰,更容易讓自己成為被輕易追逐的獵物。這些海盜,無非是覬覦我們這支龐大船隊的財富、精良的裝備,或者僅僅是想試探我們的虛實。我們乃是大順天朝堂堂正正的水師,奉皇帝陛下旨意遠航,代表的是國家的威儀與尊嚴。若隻是因為見到幾艘形跡可疑的船隻,未做任何接觸便望風而遁,消息一旦傳開,豈不墮了天朝上國的赫赫威風,徒惹周遭番邦蠻夷暗中恥笑?再者,對方的具體意圖尚未完全明朗,貿然撤退,反而顯得我們心虛力弱,若其果真心懷不軌,必會毫不猶豫地全力追擊,憑借他們對海域的熟悉,屆時我們的處境將更為被動,甚至可能陷入被圍攻的不利局麵。”
他轉過頭,目光沉穩地看向朱成功,語氣沉著而堅定:“朱將軍,我以為,當前形勢下,我們絕不能退避。相反,我們應當立刻命令各艦,擺開進可攻、退可守的戰鬥陣勢,全體官兵嚴陣以待,同時主動調整航向,迎上去,近距離探明對方的真實意圖和底細。若最終證實隻是誤會,或是尋常商旅隊伍好奇靠近,自然可以相安無事,甚至可能結交新的貿易夥伴;但若他們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海盜,也要讓他們親眼見識一下,我天朝水師的赫赫軍威與嚴整陣容,讓他們從心底裡明白,我們絕非他們可以輕易覬覦和挑釁的對象。唯有展示出足夠的力量和決心,才能最大限度地確保自身的安全。”
朱成功聽著戚睿涵條理清晰、擲地有聲的分析,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許與認同。他本就是心高氣傲、勇於任事的性格,父親當年與海盜周旋的經曆更讓他對這類海上宵小深惡痛絕。戚睿涵這番話,無論是從戰術層麵還是從戰略威懾層麵,都完全說到了他的心坎裡。
“戚公子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天朝水師,攜皇威遠播萬裡,豈有未戰先怯、畏敵先退之理?傳令下去!”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久經沙場的威嚴,“各艦即刻以伏波號為核心,呈雁行陣展開,保持戰鬥隊形!所有炮窗半開,露出炮口,弓弩手全部就位,火箭上火,但沒有我的明確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攻擊!舵手,調整航向,目標正前方不明船隊,迎上去!”
命令如同投入水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整個艦隊。原本相對鬆弛的氣氛瞬間變得肅殺凝重起來。旗手站在高處,奮力舞動信號旗,鼓手敲打出節奏急促的戰鼓。各艘艦船上的水手和士兵們如同上緊了發條的機器,迅速而有序地奔跑起來,各就各位。
炮艙內,士兵們快速檢查著火炮的引信、清理炮膛、搬運著沉重的實心彈和霰彈,一股刺鼻的火藥味開始隱隱彌漫。甲板上,手持強弓硬弩的士兵們悄無聲息地隱在垛口和女牆之後,一支支利箭搭上了弓弦,箭鏃在陽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寒光,箭頭包裹的油布已被點燃,隨時可以化為致命的火箭。伏波號作為旗艦,一馬當先,引領著整個艦隊,如同一條在藍色綢緞上滑行的、蓄勢待發的鋼鐵蛟龍,沉穩而堅定地駛向那幾艘依舊在不遠處遊弋的不明船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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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雙方距離的不斷拉近,對方船隻的細節也愈發清晰地呈現在大順官兵的眼前。那些船隻的船體果然比大順的主力福船要顯得小巧和狹長一些,但船身線條流暢,顯得頗為靈巧,顯然更適合在近海或複雜水域活動。
船首大多雕刻著造型怪異、充滿異域風情的神像或猙獰的獸頭,似乎承載著某種原始的信仰或威懾意圖。帆麵上那些鮮豔的圖案也看得更清楚了,似乎是某種印度教的神隻符號或獨特的部落圖騰,在風中微微鼓動。可以清晰地看到,對方每艘船的甲板上也都站滿了人,他們大多膚色黝黑,身材精悍,頭上包裹著顏色各異的頭巾,手中持有明晃晃的彎刀、長長的魚叉以及樣式古老的弓弩等武器,同樣在警惕地、毫不避諱地觀望著規模龐大、陣型嚴整的大順艦隊。一種無聲的對峙在蔚藍的海麵上彌漫開來,空氣中仿佛充滿了無形的張力,連海風都似乎變得滯重起來。
雙方船隊最終在大約一箭之地的距離上緩緩停了下來,船帆被部分收起,依靠慣性在水麵上微微漂移。一時間,除了波浪持續不斷拍擊船舷發出的嘩嘩聲,以及雙方船隻木質結構因海浪湧動而產生的輕微吱呀聲,再聽不到其他雜音。這片剛才還充滿航行活力的海域,此刻陷入了一種極不自然的靜止,仿佛暴風雨來臨前那令人窒息的片刻寧靜。
就在這時,對麵那艘體型最大、裝飾也最為華麗的海盜船船頭,一個看似頭目模樣、身材魁梧、滿臉虯髯的漢子走到船舷邊,用力揮舞著手臂,嘴裡大聲呼喊著什麼。他的語言古怪而急促,完全無法聽懂,但那揮舞手臂和指向艦隊的手勢,意思大致能夠明白,是在詢問他們的身份、來意,或許還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
朱成功麵色不變,微微側頭示意通譯何斌上前應答。何斌是鄭芝龍的老部下,精通波斯語、阿拉伯語等多種印度洋沿岸通用語言。他深吸一口氣,走到船舷邊,用略帶閩南口音但還算流利的波斯語高聲回道:“我等乃是大順皇帝陛下派遣的天朝遠洋水師,途經此地,前往泰西諸國進行友好通商與文化交往。爾等何人,為何在此阻我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