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紫禁城東宮。
窗外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隨風簌簌落下，點綴著庭院中的青石板路。書房內卻氣氛凝滯，濃鬱的墨香與藥味混雜，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太子朱高熾麵色蒼白，虛軟地靠在蟠龍榻上，額際不斷滲出虛汗，呼吸時而急促時而微弱。數名太醫圍在榻前，低聲商議，麵色無比凝重。就在半個時辰前，太子於批閱奏疏時突發劇烈心悸，險些暈厥。
梁錚奉命匆匆趕來，一身麒麟服還帶著室外的微塵。他神色冷峻，目光如電，迅速掃過書房內的陳設。太醫院院使迎上前，壓低聲音稟報：“指揮使大人，殿下之症來得蹊蹺，經初步查驗，似是…慢性毒物侵體之兆。且毒源，極可能源自日常所用之墨。”他指向書案上那方雕刻精美的鬆煙墨錠，“此墨中含有微量烏頭堿，日久研磨吸入，或經由肌膚細微傷口滲入，可損心脈，發則危殆。”
梁錚的心猛地一沉。烏頭堿！他上前，拿起那錠墨，觸手冰涼細膩，上有“和興齋”的款識。他立即下令徹查此墨經手之人。線索很快彙集：墨錠由東宮太監李忠從宮外采買入庫；期間，太子近侍、尚書府幕僚王修潤曾以“鑒賞”為由取走過兩日；最後送至太子書房的，仍是李忠。
梁錚分彆訊問三人。李忠跪地喊冤，聲稱采買流程無誤，入庫後未曾離手；王修潤則一派文人清高，言道隻因慕名“和興齋”老墨，借去賞玩臨摹，絕未做任何手腳，並有尚書府多人作證其期間並未接觸異常之物。三人皆矢口否認，言辭鑿鑿，一時間線索仿佛中斷，陷入僵局。
夜色深沉，梁錚才帶著一身疲憊返回府邸。剛踏入院門，便聽見屋內傳來一陣稚嫩歡快的笑聲，如同清泉般洗刷了他滿心的焦躁與陰霾。他放緩腳步，輕輕推開門。
隻見溫暖的燭光下，元元正坐在軟毯上，手裡拿著一個五彩的布老虎，逗弄著已經九個多月的女兒梁順利。小女嬰穿著紅色的兜肚，藕節似的胳膊小腿歡快地蹬動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追著布老虎，發出“咯咯”的笑聲，小嘴裡還模糊不清地學著元元發出的“虎~虎~”的聲音。
聽到開門聲，元元抬起頭，見到是他，臉上綻開溫柔的笑意：“回來了？”小順利也扭過頭，看到父親，立刻興奮地張開小手，身子向前傾，含糊地喊著：“爹…爹…抱！”
梁錚冷硬了一整日的麵部線條瞬間柔和下來。他幾步上前，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女兒軟糯溫熱的小身子抱進懷裡。小順利立刻用小手抓住他官袍的領子，將沾著口水的臉蛋貼在他頸窩，依賴地蹭了蹭。
梁錚的心仿佛被最柔軟的羽毛拂過，低聲道：“今日怎肯叫爹了？”平日裡這孩子多是黏著元元，叫他“爹”的時候少。
元元站起身，拿起一旁溫著的帕子遞給他擦手，笑著打趣：“許是知道你今日查案辛苦，特意給你打打氣呢。”她看著他眉宇間難以掩飾的倦色，輕聲道：“案宗我幫你大致整理了一下，就放在書房。你先歇會兒，用了晚膳再看？”
梁錚搖了搖頭，目光卻仍流連在女兒可愛的小臉上：“不了，案情緊急。”話雖如此，他卻並未立刻放下孩子，反而抱著她在屋裡慢慢踱了兩步，享受著這短暫的天倫之樂。片刻後，他才將依依不舍的小順利遞還給元元，“你哄她睡吧，我去書房。”
元元接過孩子，看出他刻意保持的冷靜下深藏的疲憊，卻也不再多言，隻柔聲道：“好，夜裡涼，記得添件衣服。”
而另一邊，秦泰正帶著陳霜霜模樣的趙彥茹排查與王修潤有關的尚書府人員。在一處賬房外廊下，恰好遇見了奉命前來協助調查的孟承宇。
秦泰與孟承宇交談幾句，趙彥茹則安靜地將一冊剛核對好的賬本遞給秦泰。遞送時，她下意識地用手指，極其熟練地輕輕叩擊了一下賬本的邊緣——這是她從前作為趙彥茹打理龐大趙家產業時，長期核對賬目養成的習慣性動作，意在快速檢查裝訂是否牢固，頁碼是否有誤。
就是這個微小的、幾乎本能的動作，讓原本隻是隨意掃過一眼的孟承宇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盯住了趙彥茹！這動作…太熟悉了！與他記憶中那個精明乾練、總是與賬冊打交道的趙彥茹一模一樣！
可眼前這張臉，分明是病弱安靜、深居簡出的陳尚書的女兒陳霜霜！巨大的違和感與困惑瞬間攫住了孟承宇。他忍不住脫口而出，語氣帶著探究：“秦夫人…恕在下冒昧，您從前…是否學過賬房之事？方才那手法，甚是專業。”
趙彥茹心頭猛地一緊，暗道不好！她迅速垂下眼瞼，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慌亂，語氣極力維持著平淡疏離：“孟將軍說笑了。妾身不過久病無聊，偶爾翻看家中舊賬，略懂些皮毛罷了，談不上專業。”她匆匆將賬本塞入秦泰手中，福了一福，“夫君與將軍既有公務，妾身先行告退。”說著，便轉身快步離開，背影竟有幾分倉促。
秦泰立刻察覺到了孟承宇的異樣關注和趙彥茹的不自然。他麵色不變，心中卻警鈴大作，一股酸澀的醋意混合著保護欲油然而生。他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恰好擋住了孟承宇追隨著趙彥茹的視線，語氣如常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孟將軍，查賬要緊，我們還是先去書房看看吧。”說著，便半引導半強製地帶著孟承宇向另一方向走去。
孟承宇被他帶著走，眉頭卻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一步三回頭地看向趙彥茹消失的方向，心中的困惑非但沒有消除，反而愈加深重。那個動作，那種瞬間流露出的氣質…真的太像了。可這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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