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書房內，燭火通明，將人影拉得悠長。梁錚、元元、秦泰與趙彥茹圍坐在一張寬大的楠木桌旁，桌上攤滿了來自何府的證物、口供記錄以及陳霜霜那些細致入微的速寫圖。
空氣凝重，案情的關鍵如同一團亂麻，需要極致的耐心與智慧來抽絲剝繭。趙彥茹凝眉沉思許久，忽然拿起炭筆，在一張新的宣紙上飛快地勾勒起來。她不再畫人像，而是畫出了一張清晰的流程圖。
“梁大人大人，”趙彥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帶著一種抽絲剝繭的邏輯性，“根據李豔豔的供述、陶仵作的發現、以及我們查到的各類物證，我推測，她們五人的行動，並非臨時起意，而是有著明確的分工與合作。”
她筆尖輕點圖紙核心的“何文淵”三字，然後畫出五個分支，分彆標注五女的名字。
“李豔豔，身為續弦，相對自由，負責獲取並添加主要致幻物——曼陀羅花粉。她可能利用管理內宅或為何文淵準備飲食的機會下手。安神丸的頻繁領取或許就是為了掩蓋她獲取或試驗藥效的行為。”“梅氏，性格相對柔順，不易引人懷疑，可能負責輔助調配或觀察藥效。她身上的傷痕或許讓她更恨何文淵，也更能留意他服藥後的細微變化。”“蘭氏與竹氏，她們的任務或許是製造‘鬨鬼’的氛圍。比如在何文淵服藥後精神恍惚時，穿著類似王氏的衣物在暗處閃過，或弄出些奇怪的聲響，加深他的恐懼，讓他深信是王氏冤魂索命。”“菊氏，年紀最輕，或許心思更細，負責計算劑量和留意時機。確保藥量既能讓何文淵產生幻覺，又不至於立刻致命，同時選擇在像開窖宴這樣人多眼雜、容易掩蓋真相的時刻發動。”
她頓了頓，筆尖在“曼陀羅花粉”和“烏頭堿”之間畫了一條線，又打上一個問號。“至於致命的烏頭堿…我認為可能並非她們本意添加。有兩種可能：一是劑量計算失誤，曼陀羅花粉與何文淵長期服用的安神丸中的某些成分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劇烈反應，意外導致了死亡。二是…另有其人渾水摸魚，利用了她們製造的混亂局麵，暗中下了殺手。”
這張“五女分工圖”如同一盞明燈，瞬間照亮了迷霧重重的案情。將看似混亂的線索串聯成了一個清晰且合乎邏輯的行動鏈條。
秦泰看著圖紙，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驚歎與讚賞，他猛地一拍大腿：“妙啊！霜霜，你這圖畫的！真是…真是把她們那點心思和手段全給扒得清清楚楚！這可比我們東奔西跑抓來的零散線索直觀多了！”他興奮地差點忘了場合，意識到後連忙輕咳一聲，補充道，“當然，這也是我們前麵查到的線索紮實，你才能總結得這麼到位。”
趙彥茹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紅，低聲道：“是大家一同查證的成果，我不過是試著理一理罷了。”
與此同時，秦泰派去核實趙三不在場證明的校尉也回來了，帶來了確鑿消息：開窖宴當日，趙三確實在其母病榻前伺候，並有鄰裡和藥鋪夥計作證，其母病情危急，他根本無暇他顧，更無時間潛入何府下毒。趙三的嫌疑被徹底洗清。
趙彥茹陪同秦泰去趙三家送達澄清文書時，看到趙三家徒四壁，老母親臥病在床呻吟不止，趙三雖麵目凶悍，卻極其耐心地給母親喂藥擦身，場景淒苦卻透著孝心。
離開那破敗的小院，趙彥茹輕聲對秦泰感歎道：“沒想到趙三那樣的人，對母親卻如此孝順。”秦泰頷首，目光掃過街頭芸芸眾生，語氣帶著幾分深意：“人心複雜，往往不能單憑一麵斷之。看似凶惡者或許心存善念，看似柔弱者也未必沒有鋌而走險的勇氣。”這話，似乎亦是在說何府那五位女子。
而最大的壓力，此刻全壓在梁錚肩上。他獨自坐在書案後，麵前攤著趙彥茹畫的那張分工圖，以及所有卷宗證詞。眉頭緊鎖，陷入了深深的糾結。
元元端著一碗新沏的參茶進來，輕輕放在他手邊，沒有打擾他。她看著梁錚緊蹙的眉頭和眼底的疲憊，心中了然。
梁錚抬起頭，目光沉重地看向元元，聲音有些沙啞：“元元，你看此案…按《大明律》，妻妾弑夫，乃十惡不赦之罪，淩遲處死亦不為過。她們確實謀劃了，也確實下了藥，何文淵之死與她們的行為有直接關聯。法理上，她們難逃極刑。”
他話鋒一轉，痛苦與矛盾溢於言表：“可是…何文淵虐殺發妻在先，長期淩虐她們在後，她們身處絕境，求助無門。她們最初或許隻是想自保，隻是想讓他害怕收斂…其情可憫，其遭遇…令人發指。若依律重判，與助紂為虐何異？我…”
元元走到他身邊，沒有立刻說話，隻是伸出手，輕輕覆蓋在他緊握的拳頭上。她的手溫暖而柔軟，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我知道你難。”她柔聲道，聲音清晰而平靜，“律法條文是死的，是底線。但執行律法的人，是活的。律法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懲惡揚善，是為了維係世間的公道與秩序，而不是成為冰冷無情、反過來扼殺求生之意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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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目光堅定地看著他：“你是大理寺卿，執掌刑獄，手握決斷之權。這份權力，不僅是讓你按圖索驥、照本宣科，更是賦予了你權衡情理法、在複雜境況下尋求最接近‘公道’那個答案的責任。我相信，無論你最終做出何種判決，都必定是經過了最深重的思量，以求無愧於天地良心。”
她不是告訴他該怎麼做，而是告訴他，她理解他的困境，並完全信任他的判斷。這種支持，遠比任何具體的建議都更有力量。
窗外月色如水，透過窗欞灑入室內。小順利已經在旁邊的軟榻上睡著了，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小的布老虎，呼吸均勻香甜。梁錚和元元沒有回臥房，怕驚醒孩子，便挨著坐在榻邊的軟墊上，守著女兒。梁錚的目光從女兒恬靜的睡顏移向元元，忽然低聲道：“元元，若我此番抉擇，偏向了人情，罔顧了律法明文…日後朝堂之上，必有人攻訐我徇私枉法，動搖法紀根基。”元元順勢輕輕靠在他肩上，聲音雖輕卻無比堅定：“我知道你不是枉法。你是在用法官之心，行仁者之事。那些隻會捧著律條攻訐你的人，不會懂得後宅女子日夜麵臨的恐懼與絕望，不會懂得被逼到絕境時那一點微弱的反抗之光意味著什麼。他們不懂，但我懂。”她抬起頭，望進他深邃的眼眸，唇角含笑，眼中是全然的信任與支持：“夫君，但求問心無愧。無論外界如何風雨，我和順利，總會站在你這邊。”梁錚心中巨震，看著她清亮堅定的眼神，所有的不安與彷徨仿佛找到了錨點。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求…好，我知道該如何做了。”
為了進一步確認安神丸的來源與購買者，秦泰帶著趙彥茹再次來到了回春堂藥鋪。他亮出錦衣衛腰牌，掌櫃不敢怠慢，仔細翻看賬本後確認：“回大人，近兩月來，確實常有一位年輕婦人前來購買安神丸，說是家中老爺心神不寧，睡眠不安。看衣著氣質，像是大戶人家的女眷…模樣嘛，記不太清了，但印象裡挺清秀的，眉間似乎有顆小痣…”這個特征與李豔豔吻合。
趙彥茹低聲道：“看來確是李豔豔所為。”秦泰點頭，確認了這一點，此案鏈條又閉合了一環。走出藥鋪，已是午後陽光正好。秦泰見趙彥茹麵露倦色，想起她連日來跟著自己奔波查案，又是畫畫又是整理線索，便道：“忙了這大半日，餓了吧？我記得前麵拐角有家點心鋪子的糖糕很是不錯，甜而不膩。算是…慰勞你幫我理清了這麼大一個線團。”
趙彥茹聞言，眼睛微微一亮，抿唇一笑，帶著幾分難得的鮮活氣：“好啊。說起來，確實有些餓了。”陽光灑在兩人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前一後，卻又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逐漸靠近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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