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時節的皇家彆苑，褪去了夏日的喧浮，沉澱出一種深沉的、近乎肅穆的靜美。
鏡月湖麵平滑如鏡，將高遠澄澈的秋空與湖畔層林儘染的絢爛——那深深淺淺的金黃、緋紅與赭褐——完美地倒映其中，宛如天地間展開的一幅巨幅雙麵繡。
秋風掠過，帶著浸入肌膚的涼意，卷起幾片早凋的落葉，在湖麵上打著旋兒，蕩開圈圈細微的漣漪，終又歸於沉寂。空氣裡彌漫著清冷的湖水氣息、乾燥的泥土芬芳，以及從遠處宴席方向隱約飄來的菊花酒與茱萸的獨特香氣。
這本該是個登高賞菊、祈福納祥的日子，然而，一聲從湖畔假山石後傳來的、因極度驚駭而變了調的尖叫，驟然撕裂了這片寧謐。
梁錚一身墨色杭綢直裰，外罩一件玄青色錦緞鬥篷，靜立於湖畔的漢白玉欄杆旁。秋日的陽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清晰的光影，愈發顯得他神色凝肅，目光如這鏡月湖的水一般，表麵平靜無波，深處卻暗流潛湧。
他抵達現場已有片刻，周身散發的無形低氣壓讓周遭的大理寺差役、彆苑護衛乃至聞訊趕來的幾位低級官員都屏息垂首，不敢妄動，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元元站在他身側稍後一步，一身秋香色纏枝蓮紋緞麵夾襖，下配月白暗紋棉綾長裙，為了行動方便，裙角微微提起些許。她如今已完全融入了明朝貴婦與查案助手雙重角色，舉止間既有符合身份的端莊持重，眉眼間又有一股掩不住的敏銳與專注。
她微微蹙著眉，目光快速而冷靜地掃過現場，將周圍人們或惶恐、或好奇、或帶著幾分事不關己的竊竊私語儘收眼底，但她的全副心神，早已係於那具剛被打撈上來、平放在岸邊草地草席上的遺體。
出門前，她剛親手給女兒梁順利換上了繡著如意紋的紅色錦緞小襖，梳好了兩個可愛的小揪揪。兩歲半的小丫頭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抱著她的腿撒嬌，咿咿呀呀地說著“娘親快快回，一起吃糕糕”，那軟糯的童音猶在耳畔。而此刻，眼前卻是這般冰冷詭異的景象。
她深吸了一口微涼的、帶著肅殺之氣的秋日空氣，將那份對女兒的柔軟牽掛暫時壓下，迫使自己進入工作狀態。
屍體無聲地躺在粗糙的草席上。
女性，身形窈窕，穿著一身質地精良卻已被湖水浸透、顏色變得深黯沉鬱的宮廷樂師服飾，裙擺與袖口處沾滿了灰黑的湖底淤泥和深綠水草。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她的麵部——被人以一種極其殘忍的手法徹底毀壞，皮肉翻卷，創口深可見骨，幾乎無法辨認出原本的容貌。
然而，與這猙獰可怖的損傷形成詭異對比的是，她鴉色的發髻卻梳得一絲不苟，甚至還能看出曾精心佩戴過珠花或發簪的痕跡，殘存的些許鉛粉胭脂，在破損的皮膚上勾勒出一種令人心頭發涼的淒豔輪廓。
“大人，”老仵作在一旁躬身稟報，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遲疑與困惑，“初步檢視，死者口鼻處有蕈樣泡沫，甲縫有泥沙，應是溺亡為主因。但…但這麵部創傷乃生前所致，且創口邊緣極為整齊，下手又快又狠，不似尋常仇殺所致的胡亂砍劈，倒像是…像是精通解剖之人所為…”
元元上前一步，在梁錚默許的目光下，謹慎地蹲下身。她屏住呼吸，忽略那濃重的湖腥氣和隱約的腐敗氣味，目光如精準的尺規，仔細檢視著每一處細節。來自現代的法證知識在她腦中飛速運轉，與眼前的景象相互印證。
“夫君請看，”她聲音壓得極低，僅容身旁的梁錚聽見，語氣卻異常清晰肯定，“指甲縫隙裡，嵌有一些極細微的、未被湖水完全衝刷掉的彩色顆粒，似是某種特殊的礦物顏料或是混合了香料的蠟屑。”她的指尖虛點著死者微微蜷曲的手指，並未直接觸碰。
梁錚微微傾身，銳利如鷹隼的目光順著她指示的方向凝神看去。
元元繼續道，聲音愈發凝重：“還有這喉部的致命傷…初看是一道深切的割傷，但創口深度、角度都拿捏得極為精準，巧妙地避開了最堅硬的喉骨，直接切斷了氣管和主要血管，力求一擊斃命。這種手法…冷靜得可怕，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絕非尋常仇殺或激情殺人所能為。”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死者那隻緊緊攥著的右手上，“而且，她至死都握著什麼東西，似乎極為重要。”
一名經驗老到的差役得了梁錚的眼神示意，小心翼翼地、用了些巧勁才掰開死者那已然僵硬冰冷的手指。一枚溫潤剔透、雕工極為精美的白玉佩跌落出來，落在濕漉漉的草席上。玉佩上精巧絕倫地鏤刻著鸞鳥回眸的圖案，鸞鳥的眼睛是用兩顆極細小的、卻光芒璀璨的紅寶石鑲嵌而成，在午後偏斜的秋陽下，折射出微弱卻無比刺眼的血紅色光芒。
“嘶——”在場幾名資深的宮內侍衛和一位年紀稍長的女官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彼此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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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錚的瞳孔猛地一縮。他認得這玉佩！甚至可以說，無比熟悉——這是趙彥茹常年貼身佩戴、幾乎從不離身的那一枚鸞鳥佩，幾乎一模一樣！
元元的臉色也在瞬間褪得血色全無，她猛地抬頭看向梁錚，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深切的擔憂。她當然也認得趙彥茹那塊玉佩，那是彥茹極為珍愛之物，是“陳霜霜”這個身份的重要象征之一。
此刻，這枚本應安穩佩於好友衣襟間的私物，卻詭異地出現在一具湖中無名女屍緊握的手中！這背後所指向的陰謀，光是稍作設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是針對趙彥茹本人的致命構陷？
還是衝著她丈夫秦泰而來的毒計？
或者…牽扯著更深的陰謀算計……
梁錚俯身，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墊著，極其小心地輕輕拾起那枚玉佩。玉石觸手冰涼徹骨，然而那兩點紅寶石的微光，卻仿佛帶著灼人的熱度，燙得他心頭重重一沉。他目光如電，冷冷掃過周圍神色各異、心懷鬼胎的眾人，尤其是那幾個明顯認出玉佩、神色驚惶的宮內人。
一陣更強的秋風呼嘯著卷過湖麵，吹得岸邊枯黃的蘆葦劇烈搖曳，發出簌簌的悲鳴，也帶來了重陽佳節本不該有的刺骨寒意。
梁錚的麵色沉靜如同千年寒冰，但元元卻從他驟然收緊的下頜線條、微微眯起的眼眸以及那幾乎難以察覺的、握緊了玉佩的手部動作中，讀出了其下洶湧欲出的驚濤駭浪。他緩緩將玉佩收緊入掌心，聲音冷冽如冰，清晰地穿透秋風，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即刻起，全麵封鎖彆苑東南區域！發現屍體之地方圓百步，嚴加看守，任何人不得擅動一草一木！今日所有在場之人，一律登記名冊，暫不得離場，聽後訊問！”
他略一停頓，目光轉向身旁的心腹下屬，命令道：“立刻去查，今日當值的所有樂師、宮人，誰人缺席，誰人行蹤不明。一炷香內，我要看到初步名錄。”接著，他加重了語氣，沉聲道：“另，速請錦衣衛指揮使秦泰秦大人過來一趟——就說，梁錚在此處，有要事相商。”
他知道，從這枚玉佩現世的那一刻起，這樁離奇命案便已徹底變質。
它不再是一樁簡單的殺人案，而是一個巨大的、正在緩緩張開的旋渦，足以將他的至交好友、乃至兩個家庭都卷入深不見底的危險之中。
而他的夫人元元，此刻眼中除了慣有的破案時的專注與銳利，更清晰地浮現出一層對好友趙彥茹安危的深切憂慮，以及同他一樣的、對幕後黑手的凜然警惕。
鏡月湖的秋水，依舊平靜地倒映著漫天秋色，卻再也照不見半分祥和。那深邃的湖底，仿佛隱藏著無數雙窺視的眼睛，正等待著將更多的人和事，拖入冰冷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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