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西南的日頭毒得很,能把人曬脫皮。梁山縣韓家崗子的老槐樹底下,七十歲的韓老六正吧嗒著旱煙袋,眯眼瞅著地裡蔫頭耷腦的玉米苗子。“日他娘的天老爺,倆月不下雨,是要渴死俺們這些老梆子喲!”
韓老六的孫子鐵蛋從縣裡回來過暑假,城裡長大的半大小子聽不慣爺爺滿嘴粗話,卻也被魯西南方言那股子直愣愣的勁頭吸引。傍晚時分,爺孫倆蹲在院門口啃西瓜,鐵蛋突然瞅見對麵荒廢的老宅院裡閃過個人影。
“爺,那院裡不是沒人住了麼?”
韓老六吐出口瓜子:“放你娘的屁!那院子荒了三十年,誰去誰倒血黴。”
鐵梗著脖子:“真看見個老太太,穿黑褂子,小腳兒,在院裡轉悠。”
韓老六手裡的西瓜“啪嗒”掉地上,臉色霎時變得焦黃:“胡咧咧啥!那是鬼宅!”
據韓老六說,那宅子原先住個裹腳老太太,人都喊她七姑。七姑是舊社會過來的人,一雙小腳真真隻有三寸,走起路來左搖右晃。這老太太脾氣邪得很,誰家孩子偷她個棗,能堵門口罵三天,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罵人話一套套的:“小婊孫兒”、“驢日馬下的玩意兒”、“頭上長瘡腳底流膿的壞種”...
“三十年前七月十五,七姑突然沒了。村裡人發現時,老太太直接挺躺在堂屋地上,那雙小腳上的繡花鞋穿得板板正正。打那後,宅子就鬨鬼。”韓老六壓低聲音,“有人夜裡聽見院裡有人走道,嗒嗒嗒的,像是木棍敲地。伸頭看,就見個黑影一蹦一蹦地轉圈...”
鐵蛋聽得後脊梁發冷,卻忍不住又瞟向那宅子。暮色四合,老宅黑黢黢的輪廓像座墳。突然,他分明看見西屋窗口閃過一張臉——皺得像核桃皮,兩隻眼窩黑窟窿似的,嘴角往下耷拉著。
第二天晌午,鐵蛋跟村裡幾個半大孩子吹牛,把昨夜的事添油加醋說一遍。十三歲的栓柱撇嘴:“蛋哥城裡人,膽子比雞還小!俺們常去那院掏鳥窩,屁都沒有!”
一夥愣頭青當即起哄要去“探險”。鐵蛋拗不過,隻好跟著。
老宅院牆塌了半截,院裡荒草齊腰深。北屋門板爛了,裡頭黑咕隆咚一股黴味。栓柱領頭鑽進去,嘴上說“怕個球”,聲音卻打顫。
突然,東廂房傳來“嗒”一聲,像是竹竿敲地。
孩子們霎時靜了,麵麵相覷。
“嗒...嗒...嗒...”聲音由遠及近,像是有人拄著拐棍從裡屋走出來。
栓柱壯膽吼一嗓子:“誰?出來!”
“嗒嗒”聲戛然而止。死寂中,鐵蛋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不知誰先帶的頭,一幫半大小子鬼哭狼嚎地往外跑,鐵蛋跌跌撞撞跟在最後,總覺得後頭有“嗒嗒”聲追著,還有股子老陳醋似的酸味兒。
當夜,鐵蛋發起高燒,胡話裡全是“小腳”、“彆追我”。韓老六急得滿嘴燎泡,半夜三更敲響鄰村神婆王姑的門。
王姑八十多了,皺巴得像顆乾棗。她摸摸鐵蛋額頭,又掀開他眼皮看看,啐口唾沫:“撞客了!七姑嫌孩崽子擾她清淨,這是施罰哩!”
韓老六撲通跪倒:“王姑救命!俺就這一個孫子!”
王姑歎口氣:“七姑活著時就膈應半大小子。你準備三樣:新蒸的餑餑、紅布尺頭、一壺老燒酒。明晚子時,俺去給她賠罪。”
第二天夜裡,沒有月亮,天黑得像鍋底。王姑讓韓老六把供品擺老宅門口,自己點炷香,插土裡,然後攆韓老六回家:“大人不能聽,聽了折壽。”
韓老六躲遠處,看王姑盤腿坐地上,對著宅子念叨。夜風刮過來幾句零碎:“...小孩無知...七姑大量...回頭送寒衣...”突然一陣旋風卷起紙錢,打著轉往院裡鑽。王姑聲音猛地拔高,又急又快,像是跟人吵架。
約莫半柱香功夫,王姑顫巍巍回來,臉色灰白:“說妥了。七姑答應不再纏磨孩子。可她說...村裡人忘本,忘了老禮兒,她寒心。”
韓老六千恩萬謝,王姑卻搖頭:“七姑的影兒散不了。她戀舊,舍不得走。往後每月初一十五,記得給她上炷香。”
鐵蛋果然退了燒,卻像變了個人,整天愣神。韓老六不敢怠慢,每逢初一十五真去老宅上香。說也奇怪,每次香點燃,總感覺院裡有人瞅他,後腦勺麻酥酥的。
七月十五鬼節,韓老六備了豐盛供品:餑餑、水果、一碗燉肉,還有雙新繡花鞋——王姑囑咐的,說七姑嫌以前的鞋舊了。
夜裡,韓老六擺好供品,點燃香燭,作個揖:“七姑,過節了,吃好穿好,保佑咱莊平安。”
燭火苗跳跳,像是點頭。
韓老六心裡發毛,趕緊往回走。到家一摸口袋,發現煙袋落老宅了。猶豫半天,硬著頭皮回去找。
月光水似的灑下來,老宅院子亮堂堂的。韓老六一眼看見供桌旁坐著個人影!
瘦小乾癟,一身黑褲褂,腦後挽個髻,正是七姑生前模樣。她正拿著新繡花鞋往腳上比劃,三寸小腳像倆尖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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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老六腿肚子轉筋,躲牆根後偷瞄。
七姑比劃會兒鞋,似乎滿意了,放下。又伸手抓供碗裡的肉,手指乾枯如雞爪。吃著吃著,她忽然扭頭朝韓老六藏身的地方“看”過來——臉上沒有眼珠,隻有倆黑窟窿!
韓老六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往家跑,背後傳來陰森森的笑聲,像是夜貓子哭。
打那後,韓家崗子怪事不斷。家家戶戶養的雞鴨隔三差五少一隻,找到時隻剩幾根毛;夜裡常聽見老宅方向有哭聲,嗚嗚咽咽到天明;最邪門的是,誰家孩子不聽話,大人隻要喊句“再鬨讓七姑拎走!”孩子立馬噤聲。
時間久了,人們漸漸習慣。七姑的鬼影成了韓家崗子一部分,像村頭老槐樹,像梁山上吹下來的風。老輩人說,七姑不是惡鬼,她就是戀家,舍不得走。年輕時守寡,無兒無女,那老宅是她唯一念想。
轉年開春,縣裡派施工隊來說要“新農村建設”,推老宅建文化廣場。
韓老六他們去攔,戴安全帽的負責人嗤笑:“都啥年代了還迷信!鬼?讓她來找我!”
推土機轟隆隆開進村那天,全村人都遠遠看著。怪的是,機器一到宅子前就熄火,連換三輛都這樣。負責人罵咧咧親自操作,剛推倒半堵牆,突然慘叫一聲,捂著眼滾下來:“誰戳我眼!”眾人看去,他眼角流血,卻連個鬼影都沒有。
最後沒法子,村裡老人湊錢買了香燭紙馬,王姑領頭跪下:“七姑啊,知道您老舍不得。可年頭變了,咱得往前奔。給您老在新廣場塑個像,讓子孫後代都記得咱韓家崗子有過您這號人物...”
念叨完,王姑讓施工隊再試試。推土機一響,這回順利推平老宅。人們仿佛聽見一聲歎息,隨風散了。
如今韓家崗子廣場修得溜光水滑,正中央真塑了個裹腳老太太雕像,笑眯眯坐在石頭上。孩子們常在雕像旁玩耍,有時會說看見老太太眨眨眼。
夏夜涼風習習,廣場上飄著玉米須子的甜味。老槐樹底下,韓老六們搖著蒲扇閒嘮,偶爾抬眼望望梁山輪廓——那山沉穩得像老祖宗,見證著百年滄桑。
至於七姑的鬼影,再沒人見過。隻有極偶然的深夜,值夜人打手電經過廣場,或許會瞥見石像旁有個極小極小的腳印,像是三寸金蓮輕輕踏過,旋即被夜風撫平。
一切都沉入魯西南的土地,成為鄉土記憶裡最詭譎又溫柔的一筆。梁山的日落依舊紅得像胭脂,灑在這片既相信鬼神又踏實活著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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