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藏在山坳裡,幾十戶人家,出門就是稻田和山。小時候,我覺得村子很大,走不到頭,現在才明白,是那時的步子太小。
我爺是村裡的“守夜人”。這稱呼老輩人都懂,年輕人隻當是個打更的。其實不然。村裡紅白喜事,遷墳動土,甚至誰家孩子丟了魂,都找他。他話少,臉上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一雙眼睛看人時,能看到你骨頭縫裡去。
那年暑假,我十二歲,爹媽把我送回老家。夏天的村子,白天是好看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山是綠的,水是清的,稻子開始泛黃,風一吹,嘩啦啦響。但天一擦黑,整個村子就像換了張臉。煤油燈的光從窗戶紙裡透出來,又黃又弱,狗叫聲也顯得遙遠。黑暗從山那邊漫過來,濃得化不開,藏著說不清的東西。
那天晚飯後,爺沒像往常一樣坐在門檻上抽煙,而是默默收拾一個藍布包袱。裡麵有一把用舊麻繩纏了又纏的木柄,一頭綁著些暗紅色的乾枯纖維,像曬乾的艾草,又不像;幾個粗瓷小瓶,用木塞堵著;還有一摞厚厚的土黃色草紙。
“三娃,”爺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跟我去趟河西李老四家。”
我心裡咯噔一下。李老四家我知道,就在河對岸山腳下,獨門獨戶。他家小子,跟我差不多大,前些天突然病了,說是胡話連篇,眼神直勾勾的,見人就咬。村裡郎中來看了,隻搖頭,說脈象亂得很,邪門。
“爺,去乾啥?”我嘴上問,心裡直打鼓。
爺爺看我一眼,沒答,隻把包袱遞給我:“拿著,跟緊我,路上不管看見啥,彆出聲,彆回頭。”
月亮還沒上來,隻有星星點點。爺提著一盞防風的馬燈,光線昏黃,隻照亮腳下方寸地。路兩邊的稻田裡,蛙聲一片,吵得人心煩。風吹過,高高的稻穗搖晃,像無數黑影在擺動。
要過河,得走一座獨木橋。說是橋,其實就是兩根木頭並著,窄得很,夏天河水漲,漫過橋麵一腳深。走到橋頭,爺停下,把馬燈遞給我,自己從包袱裡掏出那張土黃色草紙,用手指在上麵飛快地劃拉了幾下,然後彎腰,把紙貼在橋頭一棵老柳樹的樹乾上。
“過河了,借個道。”爺低聲說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誰聽。
貼上草紙後,奇怪的事發生了。剛才還吵得厲害的蛙聲,忽然就停了。不是漸漸停歇,是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整個田野瞬間陷入一種死寂,隻有河水嘩嘩流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和空洞。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撞著胸口。
爺示意我跟上。踩進漫過橋麵的河水,冰涼刺骨。我緊緊盯著爺的背影,不敢看兩邊黑黢黢的河水。總覺得那水裡有什麼東西在遊弋,涼意不是從腳下來,而是從四麵八方貼過來。
好不容易過了河,走到對岸。爺又在一棵樹下貼了張草紙。蛙聲依舊沒恢複,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李老四家的屋子孤零零地立在山腳陰影下,沒有一點光亮。
快到院門口時,我無意中抬眼往那邊看了一眼。這一眼,讓我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李老四家院牆低矮,土坯壘的。院牆裡麵,靠近屋角的地方,好像有個人影站在那裡。非常模糊,看不清男女老少,隻是一個比夜色稍淺一點的灰影。它不像人那樣實實在在站著,而是邊緣有些飄忽,像一縷濃煙,勉強聚成個人形。最嚇人的是,我覺得它正“看”著我們。沒有眼睛,但能感覺到一種專注的“視線”,冰冷、粘稠,裹在身上。
我嚇得腿發軟,差點叫出聲,死死咬住嘴唇,腥甜味漫進嘴裡。我趕緊看向爺,用眼神示意那邊。
爺爺也正看著那個方向,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異常凝重。他好像並不意外,隻是眉頭緊鎖。他輕輕搖頭,示意我不要動,也彆再看。然後,他從包袱裡拿出那個綁著暗紅色纖維的木柄,握在手裡,領著我繼續往院門走。
每走一步,都覺得那股冰冷的“視線”更重一分,像冬天浸了水的棉襖,披在身上。
院門沒鎖,李老四和他婆娘早就等在門口,臉色慘白,眼窩深陷,見到我爺,像見了救星,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爺擺擺手,沒讓他們出聲,直接進了屋。
屋裡比外麵更暗,隻點了一盞小油燈,燈焰如豆,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投在牆上,張牙舞爪。裡屋炕上,躺著李老四的兒子,鐵柱。他縮成一團,渾身發抖,眼睛瞪得老大,瞳孔卻渙散著,沒有焦點。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不像人聲。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不是臭味,是一種陳年老灰混合著什麼東西腐爛的沉悶氣息。
爺走到炕邊,仔細看了看鐵柱的臉,特彆是他的眼睛和額頭。然後,他讓我把包袱放在桌上。他先取出一個粗瓷小瓶,拔掉木塞,倒出些暗紅色的粉末在掌心,示意李老四端碗水來。他把粉末兌進水裡,水瞬間變成淡紅色。爺用手指蘸了紅水,在鐵柱的額頭、手心、腳心各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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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完,爺拿起那張土黃色草紙和一支禿頭毛筆,蘸了點什麼墨汁,飛快地畫了個扭曲的符號,貼在炕頭的土牆上。
接著,爺坐在炕沿,右手緊握那個奇怪的木柄,左手輕輕放在鐵柱的額頭上,閉上眼睛,嘴裡開始極低地念誦什麼。那聲音含混不清,不像普通話,也不像本地土話,音調古怪,忽高忽低,有時急促,有時拖長,在寂靜的屋裡回旋,聽得人心裡發毛。
就在這時,炕上的鐵柱突然不動了,也不發抖了,喉嚨裡的“嗬嗬”聲也停了。他猛地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屋頂的房梁。屋裡那盞小油燈的燈焰,毫無征兆地,猛地向下一縮,變得隻有綠豆大小,顏色也變成了詭異的幽綠色,把整個屋子都映得綠油油的,所有人的臉都成了青灰色。
幾乎在燈焰變綠的同時,我清楚地感覺到,屋裡多了一樣“東西”。
它不在牆角,也不在炕上,但它就在這屋裡。看不見形狀,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它的“存在”,像一個無形的漩渦,散發著冰冷的惡意。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呼吸變得困難。牆上那些扭曲的影子仿佛活了過來,在幽綠的光線下輕輕晃動。
我死死攥著拳頭。爺念誦的聲音大了一些,語速更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他握著木柄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
突然,貼在牆上的那張草紙,無風自動,輕微地“嘩啦”響了一聲。緊接著,那個無形的“漩渦”似乎移動了,帶著一股寒氣,朝門口方向緩緩“流”去。
我能“感覺”到它經過我身邊,一種徹骨的陰冷掃過我的皮膚,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它似乎對爺有所顧忌,繞開了炕邊,那股冰冷的惡意像潮水般湧向門口。
爺猛地睜開眼,目光如電,看向門口方向。他左手依然按著鐵柱的額頭,右手持木柄,淩空急速劃動,像是在書寫,又像是在阻攔。
那“東西”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幽綠的燈焰劇烈跳動起來,明滅不定。李老四夫婦嚇得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僵持了大概十幾秒,也可能更久,時間在那時仿佛停滯了。終於,那種無形的“存在感”離開了屋子,像退潮一樣,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裡。
幾乎同時,小油燈的燈焰“噗”地一下,恢複了正常的黃色,雖然依舊微弱,但那股幽綠和陰冷消失了。屋裡的空氣仿佛也重新開始流動。
炕上的鐵柱,長籲了一口氣,眼皮耷拉下來,陷入了沉睡,呼吸變得平穩悠長。
爺爺也鬆了口氣,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他收起木柄和剩下的草紙,對李老四低聲交代:“沒事了。讓孩子睡一覺,明天晌午再起來。這幾天彆沾冷水,彆吃生冷。門口掛上紅布條,三天彆摘。”
李老四千恩萬謝,幾乎要跪下。爺扶住他,沒多話,示意我該走了。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清冷的光輝灑下來,能看清路麵了。蛙聲不知什麼時候又響了起來,恢複了夏夜的熱鬨。過獨木橋時,河水依舊冰涼,但那種被窺視的粘稠感消失了。
爺一路沉默,直到快到家門口,他才停下腳步,望著月光下安靜的村落,點了袋煙,深吸一口,緩緩說道:“三娃,這世上,有些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你得敬著,遠著。人呐,心裡要亮堂,身子要正,邪乎東西就近不了身。”
那晚之後,鐵柱慢慢好了起來,又成了那個滿山跑的野小子。我再也沒見過那種灰影,也沒感受過那種徹骨的陰冷。但我永遠記得那個幽綠燈光下的夜晚,那種無形的、冰冷的“存在”,以及爺爺那雙青筋暴起、卻異常穩定的手。
多年後,爺爺過世了,村裡也不再需要“守夜人”。我去了城市讀書工作,見過各種霓虹閃爍,聽過各種喧囂。但每當夜深人靜,我還會想起那個夏夜,想起爺爺的話。
我終於有點明白了,爺爺守的,不光是夜的寧靜,更是人心裡的那份“怕”和“敬”。鄉村的夜晚,星空低垂,萬籟俱寂,黑暗古老而深沉,裡麵藏著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也藏著我們對天地、對自然最本能的敬畏。這份敬畏,讓行走於黑暗中的人,心裡留著一盞燈,燈光雖弱,卻能劃開迷霧,照亮歸途,也守住人心裡那條不能逾越的線。
那份深植於泥土之中的、對不可知力量的敬畏,以及用最樸素的方式守護一方安寧的堅持,或許才是爺爺留給我的,關於那個夜晚最深刻的記憶。它讓我知道,無論走多遠,心裡都得有點亮光,有點畏懼,腳下才走得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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