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著縣城還算平整的砂石路往廣場走。午後的日頭依舊毒辣,炙烤著昨夜雨水未能完全浸潤的土地,蒸騰起一股帶著土腥氣的悶熱。街道兩旁偶爾能看到幾棵蔫頭耷腦的柳樹,知了在上麵聲嘶力竭地叫著,更添煩躁。
與上午報名時的喧鬨不同,下午的街道顯得空曠了些。然而,這種空曠很快就被另一種景象所取代。
越靠近人民廣場,牆壁上出現的巨幅標語和宣傳畫就越多,也越顯眼。不再是簡單的白底紅字,而是色彩鮮豔、筆觸誇張的油畫風格。畫麵上的工農兵形象個個濃眉大眼、鬥誌昂揚,手臂肌肉虯結,指向光芒萬丈的遠方;背景往往是齒輪、麥穗、高壓電線塔和滾滾向前的鋼鐵洪流。巨大的標語字體遒勁有力,仿佛要衝破牆壁的束縛:“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科學種田,畝產超千斤!”、“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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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充滿力量感和意識形態色彩的視覺衝擊,讓來自寧靜鄉村的廖奎感到一種莫名的窒息。紅星公社也有標語,但多是寫在土牆上,字跡斑駁,帶著一種與土地融為一體的質樸。而這裡的標語和畫,則像是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強行烙印在這座城鎮的肌膚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統一的意誌。
“好家夥,這陣仗……”老王頭仰著脖子,看著一幅比房子還高的、描繪著拖拉機在金色麥浪中馳騁的宣傳畫,咂舌道,“這畫得……比咱們公社年畫上的門神還唬人!”
趙小深倒是見怪不怪,解釋道:“這是縣城,政治宣傳的中心嘛。你看那邊——”他指向廣場入口處一個用鬆枝和紅布搭起的牌樓,“那就是為這次交流會特意弄的,聽說明天開幕式,縣裡主要領導都要來講話。”
廖奎沉默地看著那氣勢恢宏的牌樓,以及牌樓下已經初具規模、劃分出不同區域、拉著繩索的場地,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明天,他就要站在這裡,在無數目光和這些標語的注視下,展示他那套與“機械化”、“科學種田”似乎格格不入的、源自祖輩和“係統”的技藝。
就在他們走近廣場邊緣,準備找個陰涼地方先觀察一下時,一陣略顯激烈的爭論聲從旁邊一棵大槐樹下傳來。
“……李技術員,你這理論俺們聽著是挺好,可這‘科學配料優化’,又是計算又是比例的,咱隊裡哪有那個條件?連個秤都不準!”一個穿著舊軍裝、皮膚黝黑的老農蹲在地上,皺著眉頭,用草棍在地上劃拉著,語氣裡帶著無奈和質疑。
被他稱為“李技術員”的,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身材瘦高,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胸口彆著一支鋼筆的藍色青年裝,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梳著整齊的分頭,臉上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混合著自信與些許固執的神情。
“張大爺,條件困難我們可以克服嘛!”李技術員扶了扶眼鏡,語氣急切,手裡揮舞著一個小筆記本,“你看我計算的這個公式,基於我們本地玉米、豆粕和麩皮的營養成分,隻要嚴格按照這個比例搭配,哪怕不用精確的秤,用碗量,用瓢估,也絕對比你們現在那種有啥喂啥的方式,飼料報酬率至少能提高百分之十五!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同樣多的糧食,能多養肥一頭豬!這是科學!”
老農撓了撓頭皮,顯然對“飼料報酬率”、“百分比”這些詞不太感冒,嘟囔道:“理是這麼個理……可豬那玩意兒,它不按你的公式長啊!有時候喂得精細,它反倒不愛吃,就稀罕那口泔水拌野菜……”
“那是習慣問題!是味覺偏好!我們可以通過添加少量食鹽或者糖精如果弄得到的話)來調節適口性!”李技術員據理力爭,臉頰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我們不能因為豬的‘習慣’,就放棄更科學、更高效的方法!這是對生產資料的極大浪費!”
`【目標掃描:人類男性,年齡約2123歲,身體機能處於巔峰期,腦部活躍度較高…】`
`【裝備分析:普通近視眼鏡,紙質筆記本記錄大量公式及數據),胸口鋼筆大概率用於隨時記錄)…】`
`【技術評估:理論知識儲備豐富,邏輯思維清晰,溝通欲望強烈,對數據及標準化流程極度依賴…】`
`【弱點分析理論):實踐經驗可能相對缺乏,對非量化因素如牲畜個體差異、環境應激)考慮不足,應變能力存疑…】`
`【關聯信息匹配:與情報目標‘李文軍’縣農技站中專生)特征高度吻合。】`
係統的提示再次印證了廖奎的猜測。這就是趙小深口中的另一個主要對手,科班出身的李文軍!
廖奎靜靜地聽著兩人的爭論。李文軍口中那些“公式”、“比例”、“報酬率”,對他而言,如同天書。他懂得豬愛吃什麼,是通過觀察豬吃食時的狀態、尾巴的搖擺、糞便的形態得來的經驗;他懂得豬哪裡不舒服,是通過聽它們的哼唧聲、看它們的眼神和鼻鏡判斷的感覺。這些東西,無法用公式計算,無法用百分比衡量。
一種強烈的隔閡感油然而生。他感覺自己和李文軍,仿佛是活在兩個完全不同世界裡的人,使用著兩套完全不同的語言。牛大錘的強大,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可以用刀去衡量、去挑戰的。而李文軍的強大,卻像是一堵無形的、由知識和理論構築的高牆,讓他不知從何下手。
就在這時,李文軍似乎終於說服或者說繞暈)了那位老農,送走了對方。他鬆了口氣,轉過身,正好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廖奎三人。
他的目光在廖奎那身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舊軍裝和布鞋上掃過,又看了看旁邊抱著古怪包裹、形象滑稽的老王頭和努力裝作鎮定、但眼神泄露了緊張的趙小深,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迅速舒展開,換上了一副符合他身份和年齡的、略帶矜持的禮貌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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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主動走了過來,目光主要落在看起來最像“負責人”的趙小深身上畢竟穿著工裝,有點文化人的樣子):“同誌,你們好。也是來參加技術交流會的?”
趙小深連忙點頭,挺了挺胸:“對對,我們是紅星公社代表隊的。我是趙小深,這位是我們公社的技術骨乾,廖奎同誌。”他特意強調了“技術骨乾”四個字。
李文軍的目光這才正式落到廖奎身上,帶著一絲審視和好奇:“廖奎同誌?你好。我是縣農技站的李文軍。”他伸出手。
廖奎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李文軍的手掌不算粗糙,但很有力,握手的時間很短,一觸即分,符合一種標準的、程式化的禮貌。
“廖奎同誌是哪個學校畢業的?農校?還是……”李文軍試探著問,在他看來,能被公社推選來參加這種縣級比賽,總該有點學曆背景。
廖奎悶聲回答:“沒上過學,祖傳的手藝,殺豬的。”
“殺豬的?”李文軍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扶了扶眼鏡,似乎想確認自己有沒有聽錯。一個殺豬的,來參加“工農兵先進技術經驗交流會”?這跟他預想中的“技術”似乎有些差距。他很快調整了表情,但眼神裡那抹不易察覺的優越感和疑惑並未完全散去。
“哦……原來是實踐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他笑了笑,語氣依舊客氣,但用詞已經悄然將廖奎歸類到了“老師傅”意味著經驗主義、傳統路子)的行列,與他所代表的“科學”、“技術”區分開來。“這次交流會很有意思,涵蓋了從養殖到加工的各個環節。我們農技站主要負責養殖技術和疫病防治的理論支撐部分。不知道廖師傅這次準備展示哪方麵的……手藝?”
他刻意避開了“技術”這個詞,用了“手藝”。
廖奎聽出了他話裡的意味,心裡有些不舒服,但還是如實回答:“主要是生豬的處置,還有一些……看豬毛病的經驗。”
“看豬毛病?”李文軍眼睛微微一亮,似乎找到了可以切入的“科學”話題,“是診斷方麵嗎?那太好了!我們正好可以交流一下。我們現在提倡的是‘預防為主,防治結合’,建立科學的免疫程序和定期檢疫製度是關鍵。比如豬丹毒、豬肺疫這些常見傳染病,光靠肉眼觀察是不夠的,需要結合體溫測量、臨床症狀,甚至有條件的話進行實驗室……”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他的那一套科學診斷理論,各種疾病名稱、病原體、防控措施如同連珠炮般蹦出來,聽得旁邊的老王頭直眨巴眼,趙小深也隻能勉強跟上幾個名詞。
廖奎沉默地聽著。李文軍說的這些,有些他憑經驗能模糊地對上號,比如豬發燒了不愛動,鼻子發乾;但更多的,像“巴氏杆菌”、“支原體”這些名詞,他完全聽不懂。他隻知道,豬蔫了,不吃食了,他有一套祖傳的或者係統提示的應對法子,或許有效,或許無效,但絕對沒有李文軍說得這麼……條理清晰,頭頭是道。
一種無形的、知識層麵的碾壓感,讓廖奎再次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麵對牛大錘,他尚可一戰;麵對李文軍,他感覺自己像是個拿著木棍的原始人,在麵對一個手持火槍、穿著整齊製服的現代士兵。
李文軍說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廖奎一直沒怎麼接話,隻是沉默地聽著,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太深奧了。他停下來,笑了笑,帶著一種寬容和理解的態度:“當然,廖師傅你們在實踐中積累的經驗也是非常寶貴的,很多時候能解決實際問題。我們搞科學的,就是要深入實踐,向你們這些有經驗的老師傅學習,把實踐經驗上升到理論高度嘛!”
這話聽起來客氣,但潛台詞無疑是:你們的經驗是感性的、零散的,需要被我們“科學”來總結和提升。
廖奎抿了抿嘴唇,沒有反駁,隻是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廣場那邊的喇叭突然響起了試音的聲音,刺耳的電流聲打斷了略顯尷尬的交談。
“看來要清場布置了。”李文軍看了看那邊,對廖奎三人說道,“那就不打擾你們熟悉場地了。廖師傅,期待在交流會上看到你的精彩……手藝。再見。”他又對趙小深和老王頭點了點頭,轉身邁著自信的步伐離開了。
看著他瘦高而挺直的背影,老王頭撇了撇嘴,低聲道:“哼,瞧那勁兒!滿嘴跑火車,說的比唱的都好聽!俺看呐,真動起手來,還不一定咋樣呢!”
趙小深則憂心忡忡地看著廖奎:“奎哥,這家夥……不好對付啊。他代表的是‘科學’和‘理論’,這在評委那裡很占優勢的。你得想辦法,讓你的經驗聽起來……更‘科學’一點才行。”
廖奎望著李文軍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廣場上那些巨大的、宣揚“科學”與“機械化”的標語,心情愈發沉重。
一個是以力證道的“傳統力”巔峰牛大錘,一個是代表著“科學派”未來的李文軍。
他這條憑借“經驗流”和一點係統玄學的土魚,被夾在這兩大巨頭之間,前路似乎愈發狹窄。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裡,那張參賽證似乎更燙了。而腦海裡,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張小花深夜送來糖三角時,那句無聲的囑托:
“爭口氣!”
這口氣,要想爭過來,恐怕比他想象中,還要難上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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