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愈發熾烈,將賽場地麵烤得滾燙,連空氣都微微扭曲著。理論答辯被安排在下午兩點,地點在農業局那間還算通風的會議室。經過上午緊張刺激的實操,選手們臉上的表情各異,有孫建國般的誌在必得,有馬向東式的躍躍欲試,也有不少人麵露疲態和忐忑。
廖奎坐在會議室靠窗的位置,手裡捏著謝薇給的那張紙條,上麵娟秀的字跡仿佛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和淡淡的雪花膏香氣。他強迫自己收斂心神,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可能被問及的理論難點上。謝薇整理得很細致,不僅列出了問題,還標注了答題要點和可能引申的方向,甚至提醒了他某些容易觸碰政治敏感區的表述方式。這份心意,沉甸甸的。
李主任坐在他旁邊,低聲囑咐:“答辯的時候,沉著,條理要清楚。有些問題,不一定非要答得多麼高深,但立場一定要正確,明白嗎?”
“明白。”廖奎點頭。他懂李主任的意思,在這種場合,有時候“說得對”比“做得好”更重要,尤其是對他這種成分敏感的人。
會議室的掛鐘指針終於指向兩點。評委們魚貫而入,在主席台就坐。除了上午見過的幾位技術評委,那位政工科的黑框眼鏡乾部果然也在,他坐在鄭副主任旁邊,麵無表情地翻看著手裡的選手資料。
答辯開始。規則是隨機抽題,現場回答,評委可以追問。
前麵幾個選手的答辯中規中矩。輪到孫建國時,他抽到的題目是關於“豬瘟的預防與撲滅措施”。這正好撞到他的槍口上,他立刻口若懸河,從病毒特性講到免疫程序,從隔離消毒談到撲殺無害化處理,引用了大量數據和國內外主要是蘇聯)文獻,理論紮實,邏輯嚴密,贏得了評委們,特彆是幾位技術評委的頻頻點頭。那個政工科乾部也難得地沒有挑刺。
孫建國下來時,腰板挺得更直了,看向其他選手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
馬向東抽到的題目是“如何提高仔豬成活率”。他撓了撓頭,甕聲甕氣地開口:“這個嘛,沒啥訣竅,就是個細心!母豬下崽前,圈舍得弄暖和乾淨,接生的時候手要快、要輕,臍帶處理好,彆感染。生下來就得讓它趕緊吃上初乳,那玩意兒金貴!平時多看著點,弱崽單獨照顧,弄點米湯啥的喂著……”他講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土辦法,雖然沒什麼高大上的理論,但句句來自實踐,樸實管用,幾個來自基層的老評委聽得直撚胡子。
不過,當一位評委追問“為什麼初乳重要”時,馬向東卡殼了,憋了半天才說:“老輩都這麼傳下來的,吃了就是好,不容易得病!”引得台下傳來幾聲低笑。政工科乾部皺了皺眉,在本子上記了點什麼。
廖奎的心微微提了起來。他知道,馬上就輪到自己了。
“下一位,紅星公社,廖奎同誌。”
廖奎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答辯席前。他能感覺到無數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審視,也有來自後排謝薇那鼓勵的眼神。他抽出一個信封,打開,取出裡麵的題目紙條。
看清題目的瞬間,廖奎心裡咯噔一下。題目是:“請結合實際情況,論述技術工作如何體現‘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並談談個人思想改造與技術提升的關係。”
這根本不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問題!這是一個披著技術外衣的政治考題!直指他的“成分”和思想立場!
會議室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這個題目的刁鑽和潛在的危險性。李主任在台下攥緊了拳頭,臉色發白。孫建國嘴角勾起一絲看好戲的弧度。馬向東則擔憂地看著廖奎。
坐在角落的謝薇,呼吸也微微一滯,她知道,最擔心的情況還是發生了。那個政工科乾部推了推眼鏡,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廖奎,準備捕捉他言語中的任何一絲“不純”。
廖奎的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了幾下,但他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腦海中飛快地閃過老王頭的“夾緊尾巴”,李主任的“立場正確”,謝薇紙條上提醒的“避免敏感表述”。他不能慌,不能硬頂,也不能空洞地喊口號。
他沉默了幾秒鐘,像是在組織語言,然後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評委席,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穩定:
“各位領導,各位評委。我認為,技術工作‘為人民服務’,首先就要解決人民群眾在生產生活中遇到的實際困難。”
他沒有直接談大道理,而是從具體入手。
“在我們紅星公社,養豬是很多社員家庭重要的副業和收入來源。一頭豬養好了,可能就是一家的油鹽錢,孩子的學費,或者過年做件新衣裳的希望。但如果豬病了,死了,對社員家庭就是很大的損失。”
他講述的語氣很平實,帶著一種來自基層的真切感。
“所以,在我看來,劁豬、治病、接生,這些看起來不起眼的技術活,直接關係到社員群眾的切身利益。把豬養好了,社員收入增加了,生活改善了,這就是我們基層技術員‘為人民服務’最直接、最實在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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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巧妙地將“高大上”的宗旨,拉回到了社員家庭的“油鹽錢”和“新衣裳”上,樸實,卻格外有說服力。幾個來自基層的評委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至於個人思想改造與技術提升的關係……”廖奎話鋒一轉,觸及了最核心也是最危險的部分。他語氣誠懇,甚至帶著一絲符合他年齡和身份的“反省”意味。
“我出身在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父輩傳下來一些手藝,但也帶著一些舊社會的習氣和局限性。參加技術小組後,在公社領導的培養下,特彆是在學習《實踐論》、《矛盾論》他特意提到了這兩篇著作)和與知青同誌暗示陳衛紅)的交流中,我逐漸認識到,光有老手藝不夠,還可能因為思想守舊,妨礙新知識、新技術的吸收。”
他在這裡,主動承認了“舊習氣”和“局限性”,姿態放得很低。
“比如,以前我覺得劁豬就是個力氣活,下手狠點沒事。後來學習才知道,要注意無菌操作,減少豬的痛苦,這其實是對集體財產更負責任的態度。所以,我覺得,思想的改造,就是要把個人掌握的技術,從為自己謀生、甚至帶點‘技不外傳’舊觀念的小框框裡解放出來,真正融入到為集體、為國家做貢獻的大目標裡。隻有思想通了,方向正了,才能更好地學習新技術,提升本領,最終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他沒有回避自己的家庭背景,而是將其作為“需要改造”的起點,強調了在“組織培養”和“理論學習”下的進步。他把技術的提升,歸結為“思想改造”的成果,完全契合了當時“政治掛帥”、“又紅又專”的主流話語。
一番話,不卑不亢,既有實際案例支撐,又緊扣政治要求,既承認了“不足”,又展現了“進步”,幾乎滴水不漏。
說完後,會議室裡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