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在塵土飛揚中,終於結束了它漫長而顛簸的使命,喘著粗氣停在了縣城破舊的長途汽車站外。廖奎拎著提包跳下車鬥,雙腿因為長時間的僵坐和震動而有些發麻,踩在堅實的水泥地麵上時,竟有種不真實感。
縣汽車站比公社熱鬨得多,但也同樣雜亂。斑駁的牆壁上刷著褪色的標語,空氣中彌漫著汽油、汗水和某種食物混合的複雜氣味。售票窗口前排著不算長的隊伍,候車區的長條木椅上坐滿了形形色色的旅客,大多麵帶倦容,守著大包小裹的行李。擴音器裡偶爾傳出帶著濃重口音、含糊不清的班次信息。
廖奎定了定神,先去售票窗口,小心翼翼地從貼身內袋裡掏出蓋著公社紅印的介紹信和錢,買了一張前往地區首府的車票。捏著那張薄薄的、印著鉛字的硬紙板車票,他感覺通往省城的路,又實實在在地前進了一程。
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他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將提包放在腳邊,靠牆站著,默默觀察著這熟悉又陌生的縣城景象。與地區首府相比,這裡顯得更接地氣,也更……讓他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壓抑。畢竟,縣農業局那位齊科長不點名的警告,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就在他神思有些飄忽的時候,一個略帶驚訝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廖奎?是廖奎同誌嗎?”
廖奎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半舊中山裝、戴著眼鏡、看起來有些麵熟的青年正站在不遠處,臉上帶著驚喜的笑容。
“韓春生同誌?”廖奎很快認出了對方。這是在地區集訓時認識的學員,來自鄰縣,性格爽朗,成績也不錯,更重要的是,他是謝薇通過韓春生轉交密信給自己的中間人。
“真是你啊!”韓春生幾步跨過來,熱情地伸出手,“我剛從地區學習回來,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你了!你這是……”他看了看廖奎腳邊的行李。
“我去省城,參加培訓。”廖奎與他握了握手,言簡意賅地回答。他對韓春生印象不錯,知道他不是齊科長那一派的人。
“省城培訓?!”韓春生眼睛一亮,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隨即意識到場合,又連忙壓低,“可以啊廖奎!地區第一就是不一樣!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的羨慕和祝賀是真誠的。
“運氣好而已。”廖奎謙虛了一句。
“啥運氣!你那手藝是實打實的!”韓春生擺擺手,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說實話,廖奎,你在地區比賽那一場場表現,尤其是最後那場手術,真是絕了!咱們那批學員裡,沒一個不服氣的!孫建國那家夥,回來好幾天都蔫頭耷腦的,嘿嘿。”
他這話帶著點幸災樂禍,但也透露了信息。廖奎心中微動,順勢問道:“縣局這邊……最近怎麼樣?”
提到縣局,韓春生的笑容收斂了些,他左右看了看,將廖奎往更角落的地方拉了拉,聲音壓得更低:
“你不問我也要跟你說。廖奎,你這次去省城,是好事,但也得更小心些。”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不平:“齊科長那邊,對你意見不小。雖然你拿了第一,給縣裡爭了光,明麵上他們不好說什麼,但私下裡……哼,可沒少嘀咕。”
“嘀咕什麼?”廖奎的心提了起來。
“還能是啥?老調重彈唄!”韓春生撇撇嘴,“就說你成分問題,說你這人‘思想深處’可能不純,技術好不代表覺悟高。還說你去省城,萬一……萬一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了,或者學了本事就瞧不起家鄉了,怎麼辦?反正就是變著法兒地想給你使絆子,不想讓你太順當。”
廖奎沉默地聽著,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這些,胸口還是像被堵了一塊石頭,悶得發慌。成分,又是成分!這道枷鎖,看來無論他走到哪裡,取得怎樣的成績,都難以徹底擺脫。
“不過你也彆太擔心!”韓春生見他臉色不好,連忙安慰道,“鄭副主任還是很欣賞你的,局裡也有不少老技術員為你說話。齊科長他們也就是背地裡搞點小動作,明麵上不敢太過分。你去了省城,天高皇帝遠,他們手伸不了那麼長。關鍵是你在省城要好好表現,拿出更硬的成績來,讓他們無話可說!”
廖奎點了點頭,感激地看了韓春生一眼:“謝謝你告訴我這些,韓同誌。”
“客氣啥!咱們一起集訓,也算是戰友了!”韓春生豪爽地拍拍他肩膀,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補充道,“哦,對了,還有件事。你在地區比賽的時候,是不是注意到一個穿中山裝、不怎麼說話的‘林同誌’?”
廖奎心中一動,那位神秘“林同誌”觀察他的情景立刻浮現在腦海。“嗯,是有這麼個人。他……?”
“具體啥來頭我也不太清楚,”韓春生搖搖頭,臉上帶著一絲困惑,“但感覺不一般。他私下裡也問過我和其他幾個人關於你的事,問得還挺細,不光是技術,好像對你這個人……挺感興趣。我估摸著,可能也是省裡哪個部門下來選苗子的?反正,你到了省城,眼睛放亮點,說不定還有彆的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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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同誌……省裡選苗子?廖奎將這條信息默默記在心裡。這或許是一個潛在的、意想不到的轉機?
兩人又聊了幾句集訓時的趣事和各自縣裡的情況。韓春生得知廖奎是轉車去地區,然後從地區坐火車去省城,便熱心地告訴他地區火車站的位置和一些注意事項。
“行了,你車快來了吧?彆耽誤了。”韓春生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廖奎,加油!在省城好好乾,給咱們這些下麵去的爭口氣!讓那些瞧不起人的家夥看看!”
“我會的。”廖奎鄭重地點點頭。
“對了,”韓春生臨走前,又擠擠眼,帶著點男人間的心照不宣,低聲道,“謝薇同誌……她還好吧?她可是很關心你的。”他顯然知道一些廖奎和謝薇之間超越普通同誌的關係。
廖奎臉上微微一熱,含糊地應了一聲:“她……挺好的。”
韓春生嘿嘿一笑,不再多問,揮揮手:“走了!後會有期!”
看著韓春生消失在車站門口的背影,廖奎站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次意外的偶遇,像是一麵鏡子,既映照出前路的潛在危機齊科長等人的持續敵意),也折射出一絲隱藏的希望神秘林同誌的注意)。
他握緊了手中的車票,抬頭望向車站外熙熙攘攘的街道。縣城隻是中轉站,他的目的地在前方。無論是明槍還是暗箭,無論是機遇還是挑戰,他都隻能迎頭而上。
廣播裡再次響起,催促著前往地區的旅客檢票上車。
廖奎拎起提包,彙入了走向檢票口的人流。步伐,比剛才更加堅定。
地區火車站的喧囂與混亂,遠超縣汽車站。高大的穹頂下,人流如織,各種口音、汗味、煙草味和煤煙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獨特而令人頭暈目眩的氣息。牆上巨大的列車時刻表前擠滿了翹首以盼的人群,擴音器裡女播音員字正腔圓卻語速飛快地播報著車次信息,夾雜著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嘶啞的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