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或者說是一種血緣相連的悸動,讓她的心臟驟然收緊。她鬼使神差地改變了方向,朝著報欄走去。
閱報欄前站著兩位戴著眼鏡、乾部模樣的人,正低聲交談著,手指偶爾點在報紙的某個版麵上。謝薇沒有在意他們,她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徑直落在了省報第二版右下角,一個極不顯眼的位置。
那裡有一則框起來的、字體比正文小一號的簡短通知。標題是幾個冰冷的宋體字——《關於對謝廣安等同誌的處理決定》。
“謝廣安”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了謝薇的眼底!
她的呼吸瞬間停滯,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凍結。周圍的一切聲音——行人的腳步聲、遠處的車鈴聲、那兩位乾部的低聲交談——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世界隻剩下那幾行冰冷刺骨的文字。
她幾乎是撲到報欄前,雙手下意識地扶住冰涼的玻璃框,指甲因用力而泛白,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短短幾行字,逐字逐句地讀著,生怕漏掉一個符號:
“……經查,原省軍區謝廣安、王振邦、李國華等六名同誌,犯有嚴重錯誤……經組織研究決定,撤銷其黨內一切職務及行政職務……即日起,下放至北大荒農場,進行勞動改造,以觀後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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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措辭嚴謹而冷酷,沒有提及任何具體錯誤內容,隻有冰冷的定性、嚴厲的處罰和模糊的“以觀後效”。落款是相關的軍事和行政管理部門,蓋著鮮紅的印章在報紙上是黑白的),彰顯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北大荒農場……勞動改造……”
這幾個字反複在謝薇腦海中回蕩,像重錘一樣敲擊著她的神經。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儘管知道父親被帶走審查凶多吉少,但當這殘酷的現實以如此官方、如此公開儘管位置不起眼)的方式呈現在眼前時,那種衝擊力依舊是毀滅性的。
北大荒!那是遙遠、苦寒、代表著艱苦開拓和懲罰之地的代名詞!她的父親,那個曾經在戰場上叱吒風雲、在家裡對她疼愛有加的父親,還有她那溫婉知性的母親,如今要被送到那種地方去進行“勞動改造”?!他們年紀都不小了,身體……能扛得住嗎?冬天就要來了,北大荒的嚴寒……
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來,謝薇的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站立不住。她死死抓住報欄的邊緣,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才勉強沒有倒下。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同誌,你沒事吧?”旁邊一位看報的老者注意到她的異樣,關切地問了一句。
謝薇恍若未聞。她猛地伸出手,有些顫抖地想要撕開報欄的玻璃,將那則通知摳下來,仿佛那樣就能抹去這個可怕的事實。但這顯然是徒勞的。玻璃冰冷而堅固,紋絲不動。
她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在這裡失態,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艱難地移開目光,轉身,像個夢遊者一樣,踉踉蹌蹌地朝著招待所的方向走去,連原本要買早飯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
回到那個狹小的房間,廖奎正在整理他們簡單的行李,看到她空著手、失魂落魄地進來,臉色異常難看,心中頓時一沉。
“薇薇?怎麼了?沒買到早飯?”他快步上前扶住她,感覺到她的手臂冰涼,而且在微微發抖。
謝薇抬起頭,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沒有流下來。她將緊緊攥在手裡不知何時,她竟下意識地將自己買早飯用的、包著錢票的手帕揉成了一團)的東西鬆開,然後指向門外,聲音嘶啞而破碎,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絕望:
“報、報紙……省報……第二版……我爸……還有我媽……北大荒……勞動改造……”
她語無倫次,但關鍵的信息,廖奎聽懂了。
他的心臟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收縮。儘管早有預料,但當官方消息真的以白紙黑字的形式坐實,那種感覺依舊像是被浸入了冰窖,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瞬間蔓延至全身。
他扶著謝薇在床沿坐下,沉聲道:“你待在這裡,鎖好門,我出去看看。”
廖奎快步走出招待所,來到那個報欄前。他目光銳利,迅速找到了那則短短的通知。一字不落地看完,他的臉色也變得更加凝重。官方口徑的嚴厲,處罰的力度下放北大荒勞動改造),都清晰地表明,謝家的問題絕非小事,嶽父的政治生命恐怕已經終結,而他們麵臨的,是漫長而艱苦的改造生涯。
這則消息,像一道無聲的判決書,不僅宣判了謝廣安和蕭雅姿的命運,也徹底改變了廖奎和謝薇的未來。
他默默記下了通知的全部內容,然後轉身返回招待所。每一步都感覺格外沉重。
房間裡,謝薇再也控製不住,壓抑的哭聲低低地傳了出來。她趴在冰冷的床板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淚水迅速浸濕了單薄的床單。那哭聲裡,有對父母處境的心疼與恐懼,有對命運無常的悲憤,也有一種家園徹底破碎後的茫然與絕望。
“他們怎麼能……怎麼能把他們送到那種地方去……天那麼冷,他們吃什麼,住哪裡……爸爸腰不好,媽媽身體弱……”她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訴說著。
廖奎關好房門,走到床邊,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一下一下,堅定而有力地輕拍著她的後背。他知道,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唯有陪伴和這無聲的支持,才能給她一絲微弱的力量。
他沒有說什麼“會好起來的”之類的空話,也沒有憤怒地咒罵。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分析著這則消息帶來的連鎖反應。
官方消息的公布,意味著謝家的事情已經從“內部審查”變成了“公開處理”。他們這對“黑五類”的子女女婿),身上的烙印被蓋上了官方的印鑒。可以預見,之前那些若有若無的疏離和同情,很可能會轉變為更直接的歧視和排斥。
他的工作分配,幾乎可以肯定會受到毀滅性影響。農科院這樣的單位,絕不可能留用一個“被下放勞改分子”的女婿,哪怕他是結業第一名。之前周主任那句“需要院裡進一步研究和協調”,現在看來,更像是一種委婉的拖延,結果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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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之流,恐怕會更加肆無忌憚。這則消息,等於是在告訴他們,謝家徹底失勢,再無翻身可能。
而北大荒……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地名,此刻卻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在了他們的心頭。那不僅是嶽父母受苦受難的地方,也成為了他們情感上無法割舍的、新的牽掛和目標。
不知過了多久,謝薇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壓抑的啜泣。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裡,除了悲傷,漸漸燃起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光芒。
“奎哥……”她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但語氣卻異常清晰,“我們……我們以後,是不是……也要去北大荒?”
廖奎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他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涼和微微的顫抖,但他也感受到了那顫抖之下,一絲破繭而出的決絕。
“不一定。”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冷靜,“但現在,那裡是我們必須關注的地方。”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這狹小的房間,望向那不可知的未來,“工作分配的結果,很快就會出來。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要做好準備。”
他沒有明說準備什麼,但謝薇聽懂了他話裡的含義。準備接受最壞的結果,準備麵對更嚴峻的處境,準備在絕境中,尋找那一線生機。
報紙上的那幾行冰霜般的文字,像一道分水嶺,徹底斬斷了他們與過去那種雖有不順但仍有期盼的生活的最後聯係。前路漫漫,風雪載途,他們能依靠的,隻有彼此,和那個隱藏在意識深處的、小小的空間。
北大荒的寒風,似乎已經透過這報紙,吹進了這間狹小的招待所房間,讓兩人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種刺骨的冷意。那不僅是身體的寒冷,更是對命運無常和時代洪流之下,個體渺小與無助的深刻體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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