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從西山歸來,親眼確認了父母雖然飽經磨難卻依然頑強地活著,並與他們建立了短暫卻至關重要的聯係後,謝薇感覺自己心上那根緊繃了數月、幾乎要斷裂的弦,終於稍稍鬆弛了一些。那沉甸甸、無時無刻不在噬咬著她內心的巨石,雖然未曾搬開,卻因明確了它的存在和位置,而不再僅僅是虛無縹緲的恐懼。
這種心態上的微妙變化,體現在她工作的方方麵麵。
在後勤處倉庫,她依舊是那個話不多、手腳勤快的女同誌。但王保管員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年輕姑娘身上似乎少了些許初來時的沉鬱與小心翼翼,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沉靜與專注。她核對物資清單時眼神更加凝定,搬運整理物品時動作更加利落乾脆,就連那總是微微抿著的唇角,偶爾在無人注意時,也會放鬆地舒展開一絲極淡的、代表著內心某種篤定的弧度。
“小謝,把這兩天的勞保用品領用單按隊彆整理一下,下午場部要報。”王保管員吩咐道,語氣比以往更隨意了些,少了些公事公辦的刻板。
“好的,王保管員,我馬上弄。”謝薇應聲,聲音清朗,沒有絲毫拖遝。她坐在那張舊三屜桌後,鋪開單據,拿起鋼筆,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陽光從倉庫高窗的縫隙擠進來,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和工整的字跡間,竟有一種奇異的、安寧的力量。
王保管員在一旁清點著新入庫的鐵鍬頭,偶爾抬眼看看她,嚴肅的嘴角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他習慣了倉庫的雜亂與沉悶,謝薇的到來,就像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了一顆光滑的石子,雖未激起波瀾,卻讓這潭水有了些微不同的質感。她踏實,不搬弄是非,眼裡有活,最關鍵的是,守得住嘴。對於掌管著農場重要物資的他來說,這樣的助手難得。
兩人的關係,就在這日複一日的瑣碎工作中,建立起一種基於工作能力和彼此品性認可的、無聲的默契與融洽。有時,王保管員甚至會破例讓她獨自負責一些小宗、非核心物資的臨時發放,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時間悄然流逝,距離那夜冒險又過去了幾天。北大荒的嚴寒依舊統治著大地,凍傷是每個人,尤其是需要在野外勞作的一線職工和那些處境更為艱難的人們,最常見的威脅。
這天下午,謝薇像往常一樣,在倉庫裡協助王保管員處理各生產隊報上來的物資需求單。當她拿到由場部統一彙總、準備下發給各勞改隊的特殊物資申領清單時,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提。
清單上的物品依舊是那些——粗糙的勞保手套、最廉價的凍傷膏、用於捆紮的麻繩、以及定量配給的口糧和燃料。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最終落在了“凍傷膏”那一欄,以及後麵標注的申領單位——“第七勞動大隊西山)”。
數量……似乎比往年同期的記錄,或者說比入冬後前幾個月的申領量,有了一絲極其微妙的減少。
謝薇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不動聲色地拿起前幾個月的類似清單進行比對。沒錯,雖然減少的幅度不大,但在如此嚴寒的天氣下,勞改隊的勞動強度有增無減,凍傷膏的消耗按理應該維持高位甚至增加才對。這種反常的減少,隻可能有一個解釋——那邊對凍傷膏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額外的、未通過正式渠道的補充!
他們送去的凍傷膏,父母用上了!而且,很可能不止父母用了,或許他們還極其謹慎地分享給了極少數信得過的難友!這微小的數字變化,如同一道暗號,無聲地傳遞著一個讓她激動得幾乎要落淚的消息:他們送去的物資,真的起到了作用!父母的身體,因此可能少受了一些凍傷的折磨!
她強壓下翻騰的情緒,將清單平整地放在王保管員麵前,聲音儘量平穩:“王保管員,這是西山那邊這個月的勞保用品申領單,您過目。”
王保管員接過單子,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鏡,掃了一眼,習慣性地皺起眉頭,似乎在核對著什麼。他指著凍傷膏那一欄,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謝薇隨口一提:“嗯?這邊……這次要的凍傷膏倒是比上個月少了點……看來他們自己還挺能對付?”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麻木的習以為常。對於勞改隊的事情,他向來諱莫如深,能不多問絕不多問。但這隨口的一句,聽在謝薇耳中,卻如同驚雷,進一步印證了她的猜測!
“可能是天氣乾冷,不像化雪時那麼容易凍傷吧。”謝薇垂下眼瞼,狀似無意地接了一句,為自己的觀察找了個最合理的借口,同時手腳麻利地將其他單據歸類放好。
王保管員“唔”了一聲,沒再深究,在清單上簽了字:“按這個數給他們備貨,明天讓人送過去。”
“好的。”謝薇接過單子,轉身去庫房深處準備物資。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她的嘴角終於抑製不住地向上彎起,眼眶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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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藉,如同冬日裡一縷極其微弱的暖陽,穿透厚重的雲層,照進了她冰封已久的心田。她知道父母還在受苦,知道前路依然艱險,但這一點點來自遠方的、確切的反饋,讓她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他們與父母之間那根無形的線,依然牢固地連接著。
這微小的發現,給了她無窮的力量。她更加認真地投入工作,與王保管員的配合也越發默契。因為她知道,後勤處這個看似不起眼的位置,或許在未來,還能為她提供更多類似的關鍵信息,成為她守護父母、等待時機的另一個重要支點。
下班回去的路上,寒風依舊刺骨,但謝薇的腳步卻比往日更加輕快堅定。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個發現告訴廖奎,告訴他,他們冒著巨大風險送去的希望,已經在西山的冰雪中,悄然生根發芽。儘管微弱,卻真實存在。這,便是她在漫長寒冬裡,所能獲得的最大的慰藉。
西山之行帶來的激蕩心情,在日複一日的勞作與謹慎的偽裝中,逐漸沉澱為一種更為堅韌、更為隱蔽的決心。廖奎將那份對父母的牽掛深埋心底,更加專注地投入到畜牧科的工作中,試點經驗的推廣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謝薇,則在後勤處那片小小的天地裡,憑借著細心與踏實,繼續鞏固著與王保管員之間那份難得的信任與默契。
這天清晨,天色依舊灰蒙蒙的,寒氣凝滯,嗬氣成霜。廖奎剛在畜牧科忙完早上的例行檢查,正準備去整理推廣方案的初稿,就看到劉炮那熟悉的身影,裹著一身厚重的老羊皮襖,如同一個移動的雪堆,出現在了院門口。
劉炮沒進來,隻是站在門口,朝廖奎這邊揚了揚下巴,又用手裡的煙袋鍋指了指遠處的山林方向。
廖奎立刻會意,這是老獵戶又來邀他進山了。他朝劉炮點了點頭,跟韓誌剛交代了幾句,便拿起靠在牆角的斧頭和繩索,快步走了出去。
“劉叔。”廖奎招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