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著第七農場的每一寸土地。場部那座充當禮堂兼食堂的大土坯房裡,更是悶熱得如同蒸籠。汗水順著人們的額角、脖頸滑落,浸濕了本就單薄的衣衫,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土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
全體職工大會正在進行。
台上,思想改造隊的負責人,那個總是板著臉、眼神銳利的中年乾部,正對著話筒講話。他的聲音透過簡陋的擴音設備,帶著嗡嗡的回響,在悶熱的空氣中擴散。內容依舊是老生常談,關於思想覺悟,關於階級鬥爭,關於如何在艱苦環境中磨煉革命意誌。台下的人們或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或眼神放空望著黑黢黢的房梁,臉上大多帶著慣常的麻木與疲憊。這種大會開了太多次,套話早已聽得耳朵起繭,除了增加心理壓力和精神內耗,並無太多新意。
廖奎和謝薇坐在人群靠後的位置,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廖奎的目光看似落在台上,實則眼角的餘光始終留意著周圍,尤其是周子強和那幾個改造隊積極分子的動向。謝薇則微微垂著頭,仿佛在認真聆聽,但精神鏈接卻與廖奎緊密相連,共享著彼此的觀察與警惕。【諦聽術被動)】讓她能捕捉到周圍細微的聲響,而【微弱情緒感知被動)】則讓她感受到會場中彌漫的那種壓抑下的暗流。
就在眾人以為這又是一次冗長而沉悶的例行公事時,台上負責人的話鋒,卻突然一轉。
“……經過我們改造隊數月來的辛勤工作,以及與第七農場廣大革命職工的共同學習、共同努力,”他的語氣依舊嚴肅,但細聽之下,似乎少了幾分往常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我們認為,農場廣大職工同誌的思想覺悟,普遍得到了顯著提高!階級鬥爭的弦,繃得更緊了!這證明,我們這一階段的改造任務,已經取得了預期的、階段性的成果!”
階段性成果?台下不少昏昏欲睡的人猛地抬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
負責人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那一張張茫然而又帶著些許期盼的臉,提高了音量,宣布道:“因此,經上級批準,我們第七農場思想改造隊,將於三日之內,完成工作交接,全部撤離農場!”
“撤離”二字,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間在寂靜的會場裡激起了無形的波瀾!
幾乎所有人都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相互交換著眼色,卻又不敢大聲喧嘩。那籠罩在農場頭頂數月之久的、令人窒息的陰雲,難道真的要散了?許多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胸腔裡那口憋了許久的氣,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悄悄呼出的縫隙。一種混合著驚愕、懷疑,以及難以抑製的、細微的解脫感,在沉悶的空氣中悄然彌漫。
然而,這短暫的鬆動,很快被一個突兀響起的聲音打破。
“這真是太突然了!也太令人惋惜了!”周子強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上掛著一副精心雕琢的、混合著“誠摯”感謝與“深切”不舍的表情,聲音洪亮,足以讓全場都聽清,“思想改造隊的各位領導,這幾個月來,為了幫助我們提高覺悟,端正思想,可謂是嘔心瀝血,諄諄教誨!讓我們受益匪淺,茅塞頓開!你們的離開,是我們第七農場思想建設的一大損失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帶頭用力鼓起掌來。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有些是習慣於跟風的積極分子,有些則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麵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識地附和。
周子強的目光,如同滑膩的毒蛇,在人群中逡巡,最終不輕不重地掃過廖奎和謝薇所在的方向,那眼神深處,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與一絲冰冷的算計。他似乎想從這對夫妻臉上,看出他們對這個消息最真實的反應。
廖奎和謝薇麵色平靜,甚至隨著眾人輕輕拍了幾下手掌,看不出任何異常。但他們的內心,卻因周子強這番惺惺作態的表演而更加警惕。
【他在試探。】謝薇通過精神鏈接傳遞意念,【試圖用這種誇張的‘不舍’,來綁架輿論,同時也想看看,哪些人會因為改造隊的離開而真正放鬆,哪些人,像我們一樣,會意識到這可能意味著更深的漩渦。】
【嗯。】廖奎的回應簡短而凝重,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台上那些改造隊成員身上。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些即將“功成身退”的改造隊員,臉上並沒有多少完成任務後的輕鬆與喜悅,反而多數人眼神閃爍,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不甘,以及……一種諱莫如深的意味。尤其是那位負責人,宣布消息時語氣雖然堅決,但緊握話筒的手指關節卻微微發白,透露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們的離開,恐怕並非自願,更像是被更高層級的命令強行調離,或者……】廖奎的分析冷靜而銳利,【他們之前的任務,已經被更強大的力量接手了。而這隻可能指向一個方向——】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土坯房的牆壁,望向場部邊緣那片墨綠色的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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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振山作為畜牧科領導,也坐在前排。他麵色沉靜如水,聽著周子強的表演和那稀落的掌聲,緊抿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彎了一下,泄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直到掌聲漸息,他才隨著眾人緩緩起身。
大會在一片微妙而複雜的氣氛中結束。人們如同潮水般湧出悶熱的禮堂,許多人臉上帶著劫後餘生般的慶幸,低聲交談著,腳步都輕快了幾分。持續數月的緊箍咒突然鬆開,哪怕隻是暫時的,也足以讓人喘上一大口粗氣。
廖奎隨著人流往外走,刻意放慢了腳步。果然,張振山從後麵跟了上來,與他並肩而行,目光看著前方,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兩人能聽見:
“瘟神總算要走了,場裡能消停幾天。”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隨即話鋒一轉,變得更加凝重,“但彆放鬆,小子。記住,趕走了吵人的烏鴉,不代表林子裡就安全了。真正的老虎,還一動不動地趴在窩邊,盯著呢。”
他沒有明指“老虎”是誰,但廖奎心知肚明——那隻沉默而更具威脅的“老虎”,就是駐紮在場邊的軍人連隊。思想改造隊的撤離,非但沒有解除危機,反而可能意味著,事態已經升級到了需要軍隊直接介入和控製的程度,之前的“文鬥”或許將轉為更不可測的“武衛”或肅清。
“我明白,科長。”廖奎低聲回應,語氣沉穩,“會小心的。”
張振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再說些什麼,但最終隻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朝著畜牧科的方向走去。
接下來的兩天,農場表麵的氣氛確實為之一鬆。思想改造隊住的那幾間屋子人來人往,他們在忙著打包行李、整理文件、辦理交接。以往總是陰沉著臉、四處巡視的改造隊員,如今行色匆匆,少了那份淩人的氣勢,多了幾分即將離去的漠然。
家屬區裡,人們的臉上多了些笑容,串門走動也明顯頻繁起來,議論的話題大多圍繞著改造隊的離開,言語間充滿了慶幸。馬桂花甚至在門口摘菜時,哼起了不成調的小曲,見到謝薇還樂嗬嗬地說:“這下好了,那幫瘟神走了,咱們也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了!”
然而,在這看似回歸“正常”的表象之下,廖奎和謝薇卻感受不到絲毫真正的輕鬆。
他們站在自家土坯房的窗前,看著斜對麵李香蘭家依舊緊閉的房門,也看著對門高飛家那沉默的院落。李香蘭這條剛剛搭上的、通往西頭的脆弱線索,在軍隊的虎視眈眈下,顯得更加岌岌可危。而高飛與那名軍官連長之間那無聲的眼神交流,則像一根刺,深深紮在兩人心頭,提醒他們水下暗礁的凶險。
周子強也沒有閒著。他似乎收斂了那種刻意的、令人不適的“親近”,變得更加低調,但偶爾在畜牧科或路上遇見廖奎時,那看似隨意的目光中,探究之意卻絲毫未減。他就像一條盤踞起來的毒蛇,在等待著下一個出擊的時機。
夜晚,在絕對安全的係統空間【幸福小屋】內,廖奎和謝薇相對而坐,臉上沒有絲毫放鬆。
“改造隊走了,監視的明哨撤了,但暗處的眼睛,可能更多了。”謝薇輕聲道,眉宇間凝結著化不開的憂慮,“軍隊接手,意味著事情的性質可能已經變了。我們之前應對改造隊的那套方法,未必對軍隊有用。”
廖奎點頭,目光沉靜:“嗯。軍隊行事,更直接,更注重證據和結果,但也更不容置疑。在他們眼皮底下,我們任何一點行差踏錯,都可能被無限放大。”他頓了頓,看向窗外靈韻花園中搖曳的玫瑰,“尤其是對父親的接濟,必須更加謹慎。在摸清這支連隊的巡邏規律和監視重點之前,不能再輕易行動。”
“還有母親……”謝薇的目光投向二樓臥室的方向,眼神溫柔而堅定,“身份的問題,現在看來更加遙遠,但我們必須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找到那渺茫的機會。”
思想的桎梏看似暫時解除,但物理上的包圍和更高層級的壓力卻驟然增強。那種感覺,就像是從一個嘈雜的牢籠,被轉移到了一個更加寂靜、卻布滿了無形電網的廣闊監獄。
三日時間轉瞬即逝。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思想改造隊的人員帶著他們的行李和文件箱,登上了場部派來的兩輛卡車,在一片複雜的目光注視下,駛離了第七農場,消失在通往場外的土路儘頭。
農場,仿佛真的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但廖奎和謝薇知道,這寧靜,不過是颶風眼中那片短暫而虛假的平靜。空氣中彌漫的,不是雨後的清新,而是山雨欲來前,那令人心悸的、沉重的低氣壓。
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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