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環,一家老牌英資律師行的會議室內,空氣裡彌漫著舊皮革、雪鬆木和重要文件特有的莊重氣息。厚重的紅木桌麵上,攤開著數份裝訂精美的法律文書。蕭亞軒和謝亦菲坐在一側,對麵是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著金絲眼鏡的陳律師。
蕭亞軒依舊是一身剪裁精良、能巧妙遮掩孕肚的深藍色套裝,顯得乾練而沉穩。謝亦菲則穿著更為柔和的米白色連衣裙,安靜地坐在一旁,但眼神中已少了最初的茫然,多了幾分專注與審視。她們麵前的文件,是關於購入銅鑼灣一處臨街鋪位的買賣合同,以及相關的產權轉移文書。
“蕭女士,謝女士,”陳律師用帶著英文腔調的粵語,手指點著文件的關鍵條款,“所有手續都已齊備,產權登記將以二位共同名義辦理。根據現行法律,這處物業的持有、出租或處置,都需要二位共同簽署確認。”他抬頭,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帶著職業性的確認。
“我們明白,沒有問題。”蕭亞軒微微頷首,代表兩人回答。她側頭看了一眼謝亦菲,後者也輕輕點頭。將所有資產置於兩人共同名下,這不僅是法律手續,更是蕭亞軒用最實際的方式,表達了對謝亦菲的絕對信任與將兩人命運緊密捆綁的決心。這在當時香港,雖非主流,但也並非罕見,體現了某種現代產權觀念的初步滲透。
陳律師一邊熟練地指導她們在指定位置簽字用印,一邊仿佛不經意地提起:“蕭女士眼光獨到。銅鑼灣這邊人氣越來越旺,臨街鋪位更是稀缺。最近政府那邊,關於新界土地契約續期的問題,討論得很多,恐怕以後市區的物業價值還要看漲。”他話語含蓄,卻精準地點出了此時香港地產市場正處於爆發前夜的關鍵信號——土地資源的稀缺性與政策變動帶來的潛在溢價。
蕭亞軒心中了然,這正是她將資金從部分高位股票撤出,轉而投入實體物業的原因之一。金融市場的波動需要實業根基來平衡。
簽字完畢,支付款項。她們沒有多做停留,立刻動身前往銅鑼灣,實地查看這處新購的產業。
鋪位位於一條逐漸熱鬨起來的街道上,不算頂級的黃金地段,但人流量可觀,毗鄰幾間開始興起的時裝店和一家生意不錯的茶餐廳。鋪麵不算大,約莫四五十平米,之前似乎經營過一間文具店,如今已清空,略顯陳舊,但結構完好,采光也不錯。
蕭亞軒站在門口,目光敏銳地掃過臨街的展示麵,估算著人流量,觀察著相鄰店鋪的業態。謝亦菲跟在她身邊,也學著打量四周,她不太懂商業邏輯,但能直觀地感受到這裡的“生氣”,與半山區的清靜截然不同。
“原業主據說是因為打算移民英國,才急於出手,”蕭亞軒低聲對謝亦菲說,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價格比市價低了半成。但……急於出手的背後,有時未必隻有明麵上的原因。”她暗示著潛在的風險,或許存在未披露的租賃糾紛、潛在的市政規劃影響,或者業主本身複雜的債務問題。在香港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撿便宜的同時往往也意味著需要承擔未知的風險。
“那我們還買?”謝亦菲有些疑惑。
“買。”蕭亞軒語氣堅定,“風險可控。律師那邊做過初步儘調,沒有發現明顯法律瑕疵。至於其他……隻要我們持有足夠長的時間,香港整體向上,這些微小的瑕疵會被大勢所掩蓋。”她的策略,依然是基於對香港長遠發展的信心。
她向謝亦菲解釋這筆投資更深層的意義:“股票、黃金,是錢生錢的遊戲,但虛無縹緲,受外界影響太大。有這樣一間實實在在的鋪位在手裡,哪怕我們什麼都不做,隻是租出去,每個月就有穩定的租金收入。這就像……我們在北大荒有自己的土地一樣,能長出莊稼,是活命的根本。”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街道儘頭更繁華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絲憧憬:“將來,如果時局安穩了,我們或許可以自己在這裡做點小生意,賣些女人喜歡的衣物、飾品,或者開間小小的茶室……總歸是份實實在在的產業,能傳給孩子。”
這番話,讓謝亦菲對這筆投資有了更具體的認知。這不隻是一紙冰冷的產權文件,而是她們在這個動蕩都市裡,為自己和下一代搭建的一個可以觸摸、可以依靠的實體支點。它提供穩定的現金流,降低完全依賴風雲變幻的金融市場的風險,也為未來提供了更多元的選擇。
站在這個尚顯空蕩、卻充滿可能性的鋪位裡,看著窗外行色匆匆的人流,蕭亞軒感到一種踏實。資產的擴張,不僅僅是數字的增長,更是生存根基的加固。她們正在用冷靜的頭腦和有限的資本,在這片充滿機遇與陷阱的土地上,一寸寸地構築著屬於她們的、進可攻退可守的微小堡壘。而這一切的最終指向,依舊是那個遠在烽火之外,卻維係著她們所有努力意義的——家的團聚。
香港半山區公寓,謝亦菲的臥室。午後陽光透過薄紗窗簾,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房間裡彌漫著淡淡的、屬於孕婦的溫和香氣,與窗外都市的喧囂隔絕開來。謝亦菲靠在床頭,身上蓋著柔軟的薄毯,手邊放著一本蕭亞軒給她準備的、介紹孕期知識的英文書籍,但她此刻並沒有閱讀,隻是怔怔地望著窗外,眼神空洞,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輕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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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孕肚已微微隆起,四個月的身孕開始帶來一些切實的變化。除了偶爾的惡心,更多的是情緒上莫名的低落和對遠方無法抑製的思念。蕭亞軒端著一杯溫水和一小碟洗好的靈韻漿果走進來,她六個月的孕肚已十分明顯,行動間卻依舊保持著優雅與沉穩。她將東西放在床頭櫃上,敏銳地捕捉到了謝亦菲眉宇間那抹化不開的憂鬱。
“又不舒服了?”蕭亞軒在床邊坐下,聲音溫和。
謝亦菲輕輕搖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毯子邊緣:“沒有……隻是,心裡有點慌,空落落的。”她頓了頓,聲音更低,“想我爸了……也想……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怎麼樣。這裡什麼都好,醫生也好,吃的用的也好……”她環顧這間布置精致、應有儘有的臥室,語氣裡卻沒有多少喜悅,反而帶著一種身處異鄉為異客的疏離與刺痛,“可我就是覺得,像浮萍一樣,沒有根。”
這種痛苦,與香港相對自由、可以接觸到各種報紙雜誌的環境形成了尖銳的諷刺。她可以讀到《星島日報》或《華僑日報》上關於內地某地“生產建設取得新成就”的簡短報道,卻無法從中獲知任何關於廖奎、關於第七農場、關於那片黑土地的隻言片語。信息的隔閡,比完全的閉塞更讓人焦灼。
蕭亞軒理解地歎了口氣,沒有急於用言語安慰。她拿起那杯溫水遞過去,然後拿起那本孕期書籍,翻到講述孕中期情緒波動的章節。
“你看,書上說,這個時候情緒起伏是正常的,身體裡的激素在變化,會影響心情。”她試圖用科學的知識來化解謝亦菲心中的鬱結,“我懷著你的時候,也是這樣,有時候毫無理由地想哭,有時候又看什麼都不順眼。”
這是蕭亞軒第一次如此自然地提起懷著謝亦菲的往事。她沒有用“謝薇”這個名字,而是用了“你”,仿佛在陳述一個與此刻並行的、屬於母親們的共同經曆。
“那時候條件比現在差遠了,”蕭亞軒的目光變得悠遠,帶著回憶的微光,“哪有私立醫院,哪有這麼多檢查。就是找個老大夫看看,補充營養也就是多吃個雞蛋都算好的。哪像現在,還要吃這魚肝油……”她指了指床頭櫃上那瓶進口的、謝亦菲至今仍不太習慣其腥味的魚肝油膠囊。
這番話,悄然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她們不再是尷尬的“嶽母與女婿伴侶”,而是共同經曆著孕育艱辛的女性。蕭亞軒分享著自己孕期的經驗,如何緩解腿部抽筋,如何應對突然的口味變化,如何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儘量照顧好自己。這種基於共同生理體驗的女性間互助,成為了這個特殊家庭結構中最溫暖、也最堅實的支撐。
蕭亞軒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將香港本地的一些生育習俗慢慢滲透給謝亦菲。
“等孩子生了,按這邊的規矩,關係好的親戚朋友,像何太、向太她們,可能會送‘薑醋’來,是用老薑和甜醋熬煮豬腳、雞蛋,寓意驅風補身……”
“到時候準備嬰兒的衣物用品,可以去永安公司或者中國國貨公司看看,選擇多些……”
她儘量讓這些信息聽起來像是生活常識,而非強加的文化適應,減輕謝亦菲的心理負擔。
謝亦菲默默地聽著,偶爾點點頭。她知道,這些都是她必須學習和適應的“新知識”,是為了孩子,也是為了能更好地在這片土地上隱藏和生存下去。成長的煩惱,不僅僅來自於身體的變化和情感的煎熬,更來自於這被迫的、快速的身份轉換與文化遷徙。
她接過蕭亞軒遞來的靈韻漿果,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和那微弱的暖流似乎稍稍驅散了心頭的寒意。她低頭,看著自己微隆的小腹,那裡正孕育著一個連接著過去與未來的生命。
“亞軒姐,”她抬起頭,眼中雖然還有迷茫,卻多了一絲努力的堅定,“我會慢慢學的……為了孩子。”
蕭亞軒握住她的手,掌心溫暖而有力:“我們一起學,一起麵對。你不是一個人,薇薇。”
這一聲久違的“薇薇”,讓謝亦菲的鼻尖猛地一酸。她用力回握住那隻手,仿佛抓住了驚濤駭浪中唯一的浮木。成長的煩惱依舊存在,前路依舊迷茫,但至少在此刻,在這間灑滿陽光的房間裡,她們彼此支撐,共同守護著腹中的希望,等待著那個能將她們從這無儘煩惱與思念中解救出來的——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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