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跟在李世民身側半步之後，聞言微微躬身：“父皇謬讚，此乃將士用命、父皇威德所致，兒臣不敢居功。”他的臉色在璀璨燈火的映照下，依舊顯得有些蒼白，左臂在寬袖中下意識地微微繃緊，“往生”之毒帶來的隱痛，在這喧囂熱鬨的環境中，似乎被暫時壓製，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那場未了的危機。他努力維持著得體的微笑，目光掃過繁華的街景，最終停留在那些在維持秩序、搬運物資、甚至參與雜耍表演的突厥奴隸身上。他們大多形容枯槁，眼神麻木，與周圍歡樂的唐人百姓形成刺眼的對比。李承乾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銳意，隨即又隱沒在燈火闌珊處。
一行人隨著人流緩緩前行，猜燈謎自然是少不了的雅趣。在一處掛滿精致宮燈、文人聚集頗多的彩樓下，李世民興致勃勃地駐足。
“諸位郎君娘子請看，”主持燈謎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儒生，指著其中一盞六角琉璃燈下懸掛的紙條，“‘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打一字）”
周圍才子佳人紛紛蹙眉思索。李泰自負才學，搶著道：“此乃‘日’字！畫太陽為圓，寫字為方框，冬日白晝短，夏日白晝長！可是？”他看向老儒，麵帶得色。
老儒笑著點頭：“這位郎君聰慧，正是‘日’字！彩頭奉上！”旁邊小童立刻捧上一枚小巧的玉兔搗藥玉佩。
李世民含笑點頭，對李泰的機敏表示讚許。
又有一謎：“‘一邊綠，一邊紅；一邊喜雨，一邊喜風；一邊怕蟲，一邊怕水。’打一字）”
這次眾人思考時間稍長。李恪沉吟道：“綠紅相對，喜雨喜風…可是‘秋’字？禾苗綠，喜雨；火字旁紅，象征炎熱喜風？禾怕蟲，火怕水？”
“妙！正是‘秋’字！”老儒撫掌，又一份彩頭送出。
輪到一盞繪著蘭草的紗燈，謎麵頗為雅致：“‘未出泥土時先有節，及至淩雲處尚虛心。’打一物）”
眾人一時啞然。此謎看似簡單，卻暗含深意。李世民也微微蹙眉，看向幾個兒子。
李承乾一直在旁安靜地看著，此刻目光掃過那盞蘭草燈，又看向謎麵，心中微動。他想起自己重生以來的經曆，從戰戰兢兢到如今地位漸穩，從目睹玄武門血色到如今立於這繁華盛世，其中艱難曲折，唯有自知。未出泥土時便需謹守本分節），及至身處高位淩雲處）更要保持謙遜虛心）…這不正是竹子麼？
他緩步上前，聲音清朗：“老先生，此謎可是射‘竹’？”
老儒眼中精光一閃，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承乾，見他雖衣著普通，但氣度沉凝，眼神清亮，不由讚道：“郎君好悟性！正是‘竹’！此謎不僅取其形，更取其神，難得郎君能解其深意。這盞蘭草宮燈，便贈與郎君了！”小童恭敬地將那盞製作極為精美、散發著淡淡清香的宮燈遞到李承乾手中。
“兄長好才思！”李治拍著小手，兕子也仰慕地看著哥哥。李世民和長孫皇後對視一眼，眼中均流露出欣慰。李泰看著李承乾手中的燈，又看看父皇母後的神色，臉上笑容不變，袖中的拳頭卻悄然握緊，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掠過眼底。
得了彩頭，眾人興致更高，繼續向更熱鬨的曲江池畔行去。越靠近曲江，人流越是擁擠。燈火輝煌，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水麵，無數盞寄托著心願的荷花燈隨波逐流，將池水點綴成流動的星河。岸邊的喧鬨聲、絲竹聲、叫賣聲混雜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聲浪。
就在這光影交錯、人聲鼎沸的岸邊，一個售賣精巧麵具的攤位前，李承乾的目光不經意間被一道身影牢牢攫住。
那是一位身著淺碧色襦裙的少女，正微微踮起腳尖，伸手去取掛在架子最高處的一枚狐狸麵具。燈火恰好在她側上方灑落，勾勒出她纖細優美的脖頸線條和半邊清麗絕倫的側臉。肌膚勝雪，在斑斕的光影下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光。她的睫毛很長，微微顫動，專注地看著那枚麵具，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周圍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燈火、所有的人流，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褪色，唯有那一抹淺碧，如同初春最鮮嫩的新葉，帶著驚心動魄的寧靜與美好，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李承乾的眼底。
他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感覺悄然滋生。他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目光追隨著她。
少女似乎察覺到了這束專注的目光，取下麵具，微微側頭望來。
四目相對！
那是一雙極其清澈明亮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帶著一絲少女的懵懂好奇，又仿佛蘊含著星辰大海。燈火在她眼中跳躍，映出一片璀璨的光暈。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
然而，洶湧的人潮瞬間打破了這短暫的凝望。一群追逐打鬨的孩童嬉笑著從兩人中間衝過，後麵又擠過來幾個看熱鬨的漢子。李承乾被推搡得一個趔趄，等他穩住身形，急切地再向那攤位望去時——
那抹淺碧色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人海之中。
如同驚鴻一瞥，了無痕跡。
李承乾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那盞精美的蘭草宮燈似乎也失去了光彩。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悵惘和失落，空落落的，仿佛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剛剛觸及指尖，卻又瞬間溜走。繁華依舊，燈火如晝，曲江池上歌聲嫋嫋，但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寧靜與美好，卻隻留下一個模糊而深刻的剪影，烙印在心底，成為這個喧囂上元夜最鮮明、也最寂寥的注腳。
“大哥？怎麼了？快走啊，前麵還有好看的！”李治跑過來拉住他的手。
李承乾回過神，壓下心頭那抹異樣的情緒，勉強笑了笑：“沒什麼，走吧。”他最後望了一眼那人流洶湧的岸邊，轉身彙入了皇室家眷的隊伍，身影漸漸被輝煌的燈火和鼎沸的人聲吞沒。隻有那盞蘭草燈，在他手中微微搖晃，燈影朦朧，映著他眼中尚未散儘的、淡淡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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