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沉默了片刻。他看著跪在麵前這位發髻散亂、鎧甲染滿敵血的老將，腦海中閃過涼州城頭浴血奮戰的每一個日夜，閃過那些倒下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麵孔。段誌玄確實有錯，他的遲緩差點葬送了一切。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湧，幾乎要脫口而出嚴厲的斥責甚至懲處。
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沉默中，李承乾的目光掃過城下疲憊卻士氣高昂的唐軍士兵，掃過遠處被押解著的黑壓壓的吐穀渾俘虜，掃過涼州城內升起的嫋嫋炊煙……他看到了更大的圖景。段誌玄是父皇倚重的老將，在軍中威望極高。
此次雖有過失，但最終結果是輝煌的大勝，擒獲了敵酋尊王，幾乎全殲吐穀渾主力，解了涼州之圍，更一舉扭轉了西北邊陲的局勢。若此刻嚴懲段誌玄，固然彰顯了法度，卻可能寒了前線將士的心，削弱這場大勝帶來的政治和軍事紅利。更重要的是，這會讓朝中某些本就對他這個太子心存疑慮的人，找到攻擊他“刻薄寡恩”、“不能容人”的把柄。
電光火石間，李承乾做出了決斷。他臉上冰冷的線條緩緩化開，甚至露出一絲疲憊卻真誠的笑容。他上前一步，親手將段誌玄扶起。
“段總管快快請起！”李承乾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感慨和不容置疑的肯定，“何罪之有？若非段總管洞察敵情，星夜兼程，神兵天降，及時回援，涼州危矣！本王危矣！此戰能大獲全勝，生擒敵酋尊王，全賴總管運籌帷幄，將士用命！總管之功，彪炳史冊！本王回京，必當向父皇如實稟報總管力挽狂瀾、擊潰強敵、解涼州之圍的赫赫戰功！”
李承乾的話語清晰有力，刻意強調了“及時回援”、“解涼州之圍”、“擊潰強敵”這幾個關鍵點，將段誌玄的過失輕描淡寫地略過，轉而濃墨重彩地渲染其救援之功和最終勝利。他這是要用一場輝煌的、無可爭議的大勝，來掩蓋過程中的瑕疵，保全一位重臣，也穩固自己的地位。
段誌玄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洶湧的感激！他當然明白太子殿下這是在為他開脫，為他保全顏麵和前程！這份恩情，這份政治智慧，讓他這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也為之動容。他嘴唇哆嗦著，虎目含淚，再次深深一躬，聲音哽咽：“殿下…殿下厚恩！末將…末將粉身碎骨，難報萬一！此戰全賴殿下臨危不懼，堅守孤城，拖住強敵，方有末將建功之機！殿下才是首功！”
周圍的將領們看到這一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對太子殿下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的敬佩，對其寬厚仁德、保全功臣的感佩，以及對未來儲君手段與胸襟的認同，交織在一起。看向李承乾的目光，充滿了由衷的敬意。
很快，一份由李承乾親自口述、段誌玄副署的報捷戰報，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飛向長安。戰報中，李承乾堅守涼州的驚險與頑強被如實描述，極大地突出了其作為儲君的擔當與勇毅。而對段誌玄，則著重描繪其如何“明察秋毫，料敵機先，星夜兼程，及時回援”，如何“指揮若定，大破敵酋，生擒尊王，奠定勝局”。涼州前期的危急，被巧妙地轉化為襯托段誌玄救援及時、扭轉乾坤的背景板。
數日後，長安，太極殿。
當這份捷報被當眾宣讀時，滿朝文武先是震驚於涼州的險情和太子的英勇，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生擒尊王，重創吐穀渾主力，這是自貞觀以來對周邊異族取得的最大勝利之一！
“太子殿下威武！”
“段總管用兵如神！”
“天佑大唐！”
李世民高坐龍椅，聽著捷報，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後怕和不易察覺的慍怒。他當然能看出戰報中某些地方的語焉不詳，能想象到涼州當時是何等凶險！承乾這孩子，竟敢以身犯險！但這份慍怒，很快又被捷報帶來的巨大喜悅和作為父親看到兒子如此出色的自豪感所衝淡。尤其是承乾在戰報中極力維護段誌玄，展現出的政治智慧和容人之量，更讓他感到滿意。他當即下旨，厚賞三軍，嘉獎段誌玄，並命太子李承乾即刻班師回朝。
涼州城外，一片新劃出的墓地。沒有華麗的墓碑，隻有一排排新堆起的土包，前麵插著簡陋的木牌，上麵用墨寫著陣亡者的名字，或者僅僅是一個編號。
肅穆，悲涼。
李承乾身著素服，未著鎧甲，親自率領所有涼州守軍將領、幸存將士代表以及城中父老，在此舉行祭奠。
香燭繚繞，紙錢紛飛。
李承乾手持一碗烈酒，走到墓地最前方。他看著眼前這一排排新墳，仿佛又看到了城頭浴血的身影，聽到了震天的喊殺與痛苦的呻吟。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嗚咽的風聲：
“諸位袍澤，涼州的父老鄉親們。”
“今日，我們在此祭奠。祭奠為守護涼州，守護家園，守護我大唐尊嚴而英勇捐軀的英靈！”
“他們，有的來自繁華長安，有的世代戍守邊關，有的隻是城中普通的百姓。但當強敵壓境，家園危殆之時，他們沒有退縮！他們用血肉之軀，築起了涼州不破的城牆！用生命和熱血，書寫了忠誠與勇氣的壯歌！”
“本王李承乾，與諸位同守孤城，親眼目睹了你們的無畏，你們的堅韌！本王在此立誓：你們的血不會白流！你們的功績，將銘刻於涼州城誌，傳頌於大唐史冊！你們的家人，將受朝廷撫恤，得享恩榮！”
“魂兮歸來，觀我河山！爾等忠魂，永鎮邊關！佑我大唐，國祚綿長！”
“這碗酒，敬英烈！乾！”
李承乾將碗中烈酒，一半灑向大地，一半仰頭飲儘！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也灼燒著他的心。
“敬英烈！乾！”
“敬英烈！乾！”
身後，數千將士齊聲怒吼，聲震四野！淚水與酒水混合在一起，悲傷化作了守護的力量。這一刻，李承乾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涼州軍民的心中。他不僅是大唐的太子，更是與他們同生共死、銘記犧牲的統帥！這份擔當與情義，比任何封賞更能凝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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