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臘月廿八,歲暮天寒。汴京皇城福寧殿後苑的暖閣內,卻是暖意融融,燈火輝煌。金絲銀炭在碩大的鎏金狻猊爐中靜靜燃燒,散發出鬆木特有的清香,驅散了窗外凜冽的寒風。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宮娥彩袖翩躚,為這場歲末皇家私宴增添了幾分難得的喜慶與鬆弛。英宗趙曙身著常服,斜倚在鋪著明黃錦褥的軟榻上。他麵色比前些日子紅潤了些,眉宇間那層厚重的陰霾也略略消散,顯露出幾分難得的輕鬆。然而,細看之下,那輕鬆之下,仍掩不住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沉重。
連日來,關於鹽政革新、關於韓絳的彈劾奏章如雪片般飛來,言辭激烈者有之,危言聳聽者有之,甚至有人直指韓絳“動搖國本”、“禍亂東南”!雖然韓琦、富弼,文彥博,歐陽修等重臣罕見地保持了沉默或隱晦支持,包括遠在洛陽修書的司馬光竟也上了一道懇切的奏疏,力陳鹽政積弊非改不可,支持韓絳“為國擔險”,這多少給了英宗一些底氣,但那份如履薄冰的壓力,依舊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
此刻,看著暖閣內濟濟一堂的妃嬪皇子皇女,聽著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笑語,感受著這短暫而珍貴的家庭溫馨,英宗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弛下來。皇後高滔滔英宗皇後,神宗生母)坐在他身側,溫婉含笑,不時低聲與下首的苗貴妃英宗寵妃)、周貴妃英宗妃嬪)等閒話家常。
皇子們按長幼列坐:潁王趙頊居長,端坐於英宗左下首首位,其後是岐王趙顥、嘉王趙頵、益王趙??等。公主們則聚在太後身邊,笑語盈盈。
居於上首正中的曹太皇太後,今日氣色頗佳。她身著深紫色常服,外罩一件玄狐皮鑲邊的錦緞比甲,發髻梳得一絲不苟,隻簪著幾支素雅的玉簪。她手中緩緩撚動著一串溫潤的菩提佛珠,目光慈和地掃視著滿堂兒孫,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自“宗室新製”風波後,她與英宗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似乎也因共同麵對外壓而消融了些許,母子間言談也多了幾分真切的溫情。“官家,”太後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儀,讓暖閣內的絲竹聲都下意識地低了幾分。她目光落在英宗略顯疲憊的臉上,溫言道:“今日家宴,喜慶團圓。頊哥兒是長兄,沉穩持重,不如……就讓他替你這父皇,開這歲末家宴的幕,說幾句吉祥話,也顯顯我皇家兄友弟恭、長幼有序的體統。”
此言一出,暖閣內所有目光瞬間聚焦於趙頊身上。皇後高滔滔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與驕傲。英宗微微一怔,隨即露出溫和笑意,看向趙頊:“母後說的是。頊兒,你便代朕,為這闔家之宴開個場吧。”趙頊聞言,神色平靜無波。他從容起身,整了整並無褶皺的錦袍玉帶,對著太皇太後和英宗方向行禮後,步履沉穩地走到暖閣中央。燭火映照下,少年親王身姿挺拔如青鬆,眉目清朗,氣度沉凝。他再次向禦座上的英宗和太後深深一揖,又向皇後及諸妃行禮,最後環視一圈弟妹,方才朗聲開口,聲音清越如金玉相擊,穿透絲竹,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歲聿雲暮,新元肇啟。兒臣趙頊,謹代父皇,敬祝皇祖母福壽綿長,鬆鶴長春!恭祝父皇母後聖體康泰,福澤永年!願我大宋江山永固,風調雨順!願我天家骨肉相親,和睦永續!家和,則萬事興;國泰,則萬民安!願此良辰美景,永駐此間!”
言畢,再次深深一揖。言辭懇切,儀態端方,氣度雍容,引得暖閣內一片低聲讚歎。皇後高滔滔眼中笑意更深,英宗也微微頷首,麵露讚許。幾位年幼的皇子皇女更是拍起小手。
就在這暖意融融、氣氛和樂之際——“頊哥兒。”曹太皇太後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讓暖閣內所有的笑語喧嘩都安靜下來。她撚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目光如同古井深潭,平靜無波地落在剛剛直起身的趙頊身上。
“你方才說‘家和萬事興’,說得好。”
太後語氣依舊溫和,甚至帶著一絲長輩的慈祥,“哀家聽著,也覺暖心。隻是……”她話鋒一轉,如同平靜湖麵下驟然探出的冰棱,“哀家忽有一問,想聽聽你這做大哥的見解。”
暖閣內落針可聞。英宗捏著酒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皇後高滔滔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太後仿佛未曾察覺這驟然凝固的氣氛,目光依舊鎖定趙頊,緩緩問道:
“這家國天下,維係根本,首重者何?是‘孝’?還是‘法’?孰為心?孰為行?孰為根?孰為本?”
字字清晰,如同珍珠砸落玉盤!這絕非尋常家宴閒談!這是在問一個關乎治國根本理念的宏大命題!更是在這皇家私宴的溫情麵紗下,對帝國未來繼承人政治理念的一次猝不及防、卻又直指核心的試探與考量!
英宗的心猛地一沉!母後此問,用意深遠!她是在借“孝”與“法”之辯,敲打自己近來大刀闊斧的改革?是在提醒潁王勿忘“親親”倫常?還是在為某些可能受損的勢力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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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擔憂地看向場中的長子,手心竟微微沁出汗來。趙頊立於暖閣中央,承受著所有或擔憂、或審視、或好奇的目光。他麵上依舊平靜如水,仿佛太後問的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經義問題。他迎著太後那深不見底、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也沒有立刻回答。暖閣內靜得可怕,隻有金狻猊爐中炭火偶爾爆出細微的劈啪聲。
片刻後,趙頊微微躬身,姿態恭敬依舊,聲音平穩如砥石,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暖閣中:
“皇祖母垂詢,孫兒愚鈍,鬥膽妄言。”
他抬起頭,目光澄澈而堅定,直視太後:
“孫兒以為,‘孝’與‘法’,如人之心與行,如樹之根與乾,如江河之源與流。”
“孝者,仁心之始,人倫之基,家國和睦之源。無孝,則心不正,情不篤,家不寧,國不安。故孝為心,為根,為本。”
“法者,規矩之繩,秩序之綱,天下運行之軌。無法,則行無依,事無序,民無所措手足,國必陷於混亂。故法為行,為乾,為用。”
他略作停頓,聲音愈發沉穩有力:
“以孝為心,則行法必懷仁恕,恤民情,重倫常,使法度不悖人情天理。”
“以法為行,則孝心有所依歸,不流於空泛私情,不溺於無度濫恩,使綱紀得以肅清,國事得以整飭。”
最後,他深深一揖,字字千鈞:
“故孫兒愚見:治國齊家,當以孝為心,以法為行。心正則行端,法立則家國寧。二者相濟,缺一不可。此乃孫兒淺見,伏乞皇祖母、父皇母後訓示。”
一番話,如清泉流淌,又如金石落地!將“孝”與“法”的關係剖析得透徹分明!既肯定了“孝”作為人倫根本、道德源泉的核心地位,又強調了“法”作為秩序保障、治國手段的不可或缺!更點明了二者相輔相成、不可偏廢的辯證關係!尤其那句“以孝為心,以法為行”,更是提綱挈領,直指核心!暖閣內一片寂靜。
英宗緊握酒杯的手,緩緩鬆開,眼中爆發出難以掩飾的激賞與欣慰!好!好一個“心正則行端,法立則家國寧”!這回答,既全了孝道倫常,又暗合了他改革圖強、整肅法度的意誌!滴水不漏,又鋒芒暗藏!
皇後高滔滔懸著的心終於落下,看著場中長身玉立、從容應對的兒子,眼中滿是驕傲。曹太皇太後撚動佛珠的手指,在趙頊說出“以孝為心,以法為行”時,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她深邃的目光在趙頊平靜無波的臉上停留了許久,仿佛要穿透那層恭謹的表象,看清其下真正的底色。那眼底深處,有審視,有探究,有複雜難明的情緒翻湧,最終,卻歸於一片深沉的平靜。
許久,那串溫潤的菩提佛珠,在她枯瘦卻有力的指間,終於緩緩地……撚動了一顆。“嗒。”珠玉相碰的輕響,在寂靜的暖閣中異常清晰。太皇太後唇角緩緩勾起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意,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溫和:
“頊哥兒……長大了。這道理,說得通透。”
她不再多言,目光轉向英宗,“皇帝,開宴吧。孩子們都餓了。”
“是,母後。”英宗朗聲應道,心中一塊巨石落地,豪情頓生,“開宴!奏樂!”絲竹之聲重新響起,宮娥穿梭,佳肴美酒流水般奉上。暖閣內氣氛重新活絡起來,笑語喧闐,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驚雷從未發生。
英宗端起金杯,目光越過歡騰的宴席,落在安靜歸座、正為年幼弟妹布菜的趙頊身上。少年親王側臉沉靜,動作從容,仿佛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對答,不過是尋常家宴的閒談。
英宗心中激蕩,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他遙遙舉起酒杯,對著趙頊的方向,無聲地一敬,唇邊喃喃,隻有自己能聽見:“也許這江山,將來是要交到你手上了……”暖閣外,寒風依舊呼嘯。暖閣內,宮燈璀璨,映照著皇家團聚的溫情,也映照著未來風暴中心那對父子君臣無聲的托付與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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