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歲末家宴的暖意尚未在皇城消散,其如同平靜湖麵已如投入碩大的巨石,已經在汴京官場最幽深的角落激起層層暗湧。皇家無秘事,何況是太後當眾考校皇長子治國理念這等驚天大事!
“以孝為心,以法為行。心正則行端,法立則家國寧。”短短數語,如同被無形的信風,一夜之間吹遍了汴京所有夠資格知曉宮廷秘聞的府邸、衙署、清貴門庭。每一個字都被反複咀嚼、拆解、揣摩,試圖從中窺見那位少年親王深藏不露的鋒芒以及可能未來帝國的走向。
韓琦府邸,書房內爐火暗紅。老相國獨自一人對著一盤殘局,修長的手指撚著幾根花白長須,銳利的目光落在棋盤上,心思卻不知飄向何方。他口中低低重複著那句“心正則行端”,良久,才似從夢中驚醒般,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複雜情緒:“非池中之物啊!這潭水,終究要被他攪動了。”他輕輕放下一枚棋子,那落子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富弼府邸,藥香彌漫的病榻前。富弼半倚著軟枕,聽著長子富紹庭低聲轉述家宴情形。當聽到“以孝為心,以法為行”時,這位久病的老臣渾濁的眼中驟然爆出一縷精光!他猛地咳嗽了幾聲,喘息稍定,才啞聲道:“滴水……不漏!太後……她……”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她最後撚動佛珠……應該是默許了。此子……已得兩宮之心!儲位……穩如磐石了!”他疲憊地閉上眼,心中卻翻騰著驚濤駭浪——這平靜下的驚雷,比他預想的來得更快、更猛!
樞密院值房內,曾公亮推開案頭堆積如山的西北軍報,目光落在其中一份關於西夏入寇的急報上。他拿起朱筆,卻未批閱,指尖無意識地在“西夏”二字旁敲擊著,目光卻投向虛空,內心落在另一個名字上——“潁王”。他沉默片刻,提筆在那份軍報的空白處,重重寫下兩個字:“可”。墨跡淋漓,力透紙背!
朝堂重臣的沉默與震動,傳遞著一個清晰無誤的信號:那位以“溫良恭儉”、“孝順好學”聞名的少年親王,其少年老成的心智與超越年齡的言論,已然獲得了帝國最高權力核心圈層無聲的、卻也是最有力的認可!儲位之爭,塵埃落定!未來大宋的航船,是這位王爺來執掌!更精明的目光,則投向了另一處——潁王的婚事!
這位即將成為帝國未來核心的親王,至今尚未定下正妃!這絕非小事!正妃人選,牽動著無數家族、派係、甚至未來朝堂格局的神經!一時間,京中適齡高門貴女的名錄,在無數深宅大院的密室裡被反複掂量、推演。勳貴、外戚、清流文臣……各方勢力暗流湧動,目光灼灼地盯著潁王府那扇緊閉的大門。
就在這暗流洶湧之際,一個身影悄然深深進入了高皇後的視野之中。
向府向家。
門第雖非頂級顯赫,卻也是世代將門,家風清正。府中嫡長女向氏,年方十九,正值妙齡。其父向經,時任虞部員外郎,官位不高,卻以持身清正、處事公允聞名。向氏自幼受教於閨閣,不僅容貌端麗,更難得的是性情溫婉沉靜,知書達理,尤善女紅中饋,更兼有將門之女的堅韌與大氣。她曾隨父在地方任上小住,親見民間疾苦,心懷仁憫,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其沉穩內斂、端莊大氣的風評,早已在汴京上層閨秀圈中悄然流傳。
皇後高滔滔,作為潁王生母,對長子婚事自然格外上心。她早已暗中留意京中貴女,向氏那份不張揚、不浮躁、沉穩有度的氣質,正合她心意。加之向家門風清正,無複雜黨爭背景,更是難得的清淨。
家宴後,高皇後心中那杆秤,已悄然向這位向家女兒傾斜。她已數次在英宗枕邊婉轉提及,英宗亦覺此女家風甚好,可堪良配。雖未明旨,但宮中風向已悄然轉變。向府門前,近來也多了幾分若有若無的關注目光。
潁王府書房。窗扉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紅泥小火爐上煨著一隻精巧的茶壺,壺嘴噴吐著嫋嫋白汽,室內茶香馥鬱,暖意融融。
趙頊一身素色常服,盤膝坐在主位的蒲團上,儀態閒適。他麵前攤開著一幅巨大的《西北邊陲堪輿圖》,羊皮紙泛著古舊的光澤,上麵用濃淡不一的墨色勾勒出山川河流、關隘堡寨,其中“西夏”二字,用朱砂筆圈出,猩紅刺目,如同大宋身體上的一塊巨大的、不斷讓大宋流血,卻不能愈合的傷疤。
下首兩側蒲團上,坐著兩人。左側是新科狀元、翰林院修撰許將字定臣),右側則是一位麵容清臒、目光炯炯有神的年輕人——昭文館校書郎沈括字存中)。沈括雖官職不高,卻以博學多才、精於天文地理、算學水利而聞名於太學及部分清貴圈子。此次被潁王召見,他心中既感意外,又隱隱有幾分激動。
趙頊提起紫砂壺,為二人麵前的定窯白瓷盞續上滾燙的茶湯。水汽氤氳,模糊了地圖上猙獰的線條。他放下壺,指尖輕輕點在那片猩紅的“西夏”區域,聲音平靜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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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臣,存中。今日請二位來,非為經義,亦非為雜學。”
他目光掃過二人,
“孤心中有一問,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他指尖加重力道,幾乎要戳破那堅韌的羊皮紙:“二位如何看待此獠——西夏?”
許將定臣)率先放下茶盞。他身為翰林清貴,雖未親曆邊事,但對國朝軍政、錢糧調度、外交方略素有研究。他沉吟片刻,組織語言,聲音清朗而條理分明:
“殿下,臣以為,西夏之患,其根在於‘利’與‘勢’二字!”
他手指點向地圖上橫山一帶,
“其一,利在其地!靈夏之地,水草豐美,宜耕宜牧,更扼絲路咽喉,商稅豐厚!西夏元昊李元昊)立國,根基在此!
其二,利在其掠!彼輩騎兵剽悍,來去如風,劫掠我邊民財富、工匠、牲畜,以戰養戰,已成痼疾!”
他指尖西移,落在地圖標注的“興慶府”西夏都城)附近:
“其三,勢在其‘孤’!西夏地狹民寡,夾於宋、遼、吐蕃、回鶻之間!其能存續,全賴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尤以遼國為最!遼夏勾結,互為犄角,使我大宋兩麵受敵,難以全力西顧!此乃其‘勢’!”
許將抬起頭,目光灼灼:
“故臣淺見:欲製西夏,必斷其利,破其勢!斷利,則需堅壁清野,築堡修寨,步步為營,壓縮其生存與劫掠空間!破勢,則需分化瓦解,遠交近攻,離間其與遼國關係,使其孤立無援!此乃長久困獸之計!然……”
他微微一頓,語氣帶上沉重,
“此策需耗費巨億錢糧,築城養兵,曠日持久!非國力鼎盛、府庫充盈者,難以為繼!”
許將的分析,直指西夏生存命脈與宋夏對峙的核心矛盾——國力消耗!其“困獸”之論,正是北宋自仁宗朝以來“堡壘推進”戰略的延續,也是當時主流觀點。
趙頊靜靜聽著,神色無波,隻是提起紫砂壺,為許將續上半盞熱茶。目光隨即轉向沈括:
“存中,你有何見地?”
沈括存中)早已按捺不住。他雖官職低微,卻對邊事地理、器械營造有著近乎癡迷的研究。他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精光,手指精準地點向地圖上幾處關鍵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