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元年七月二十,午後。福寧殿西側的禦書房內,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麵的蟬鳴與暑氣。
冰鑒裡散發出的絲絲涼意,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
皇帝趙頊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案頭除了一方硯台、一架筆山,出奇地整潔。然而,在禦案下方,緊挨著桌腳的地麵上,卻刻意地、幾乎有些雜亂地堆放著好幾摞半人高的奏章。
這些奏章或展開、或合攏,封皮上赫然標注著“河北急報”、“陝西邊防”、“漕運事宜”、“三司度支”等字樣,如同山嶽般沉甸甸地壓在那裡,無聲地訴說著帝國的千鈞重擔。
趙頊沒有像往常一樣伏案疾書,他隻是靜靜地坐著,目光落在那些奏章上,手指無意識地輕叩著光滑的桌麵,發出細微的“篤篤”聲,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又像是在進行某種艱難的權衡。
片刻後,書房門被輕輕推開,內侍省都知李憲躬身引著一位麵容清臒、目光炯炯的老臣走了進來,正是判審刑院、資政殿學士司馬光。
“臣司馬光,叩見陛下。”司馬光一絲不苟地行臣子之禮。
“司馬卿家平身,賜座。”趙頊的聲音平和,聽不出喜怒。他指了指早已備好的繡墩。
“謝陛下。”司馬光端正坐下,目光敏銳,自然也注意到了禦案下那堆顯眼的奏章。他是何等人物,立刻意識到,這次召見,絕非隻為討論一樁刑案那麼簡單。
趙頊沒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語氣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的輕描淡寫:
“司馬卿家,近日朝野上下,為了一樁登州民婦阿雲的案子,議論紛紛,甚至太學之中,也為此爭辯不休。
卿家主審此案,力主嚴懲,維護綱常,朕知你用心良苦,是為了正風俗、明人倫。”
司馬光微微欠身,神色肅然:
“陛下明鑒。臣確以為,阿雲謀殺親夫,雖未致死,然其心可誅,其行可駭。
夫為妻綱,乃人倫大防。若因此婦人之遭遇可憫,便寬宥其謀殺之罪,則天下婦人效仿,夫綱不振,禮法何在?臣非為苛酷,實為防微杜漸,維護朝廷教化之根本。”
趙頊靜靜聽著,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待司馬光說完,他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
他沒有直接反駁司馬光,而是將目光緩緩移向桌腳那堆奏章,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司馬光言說:
“綱常禮法,自然是社稷基石,不可或缺。朕深知卿家之忠忱。隻是……”
他話鋒微轉,語氣變得沉重起來,“卿家可知,就在我們談論這登州一女子命運之時,河北東西路,仍有數十萬災民,在旱魃蝗蟲肆虐之下,仰賴官倉每日兩碗麩粥苟延殘喘?”
他的手指,輕輕點向其中一份攤開的“河北急報”。
司馬光神色一凜,沒有接話。
趙頊繼續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卿家又可曾想過,西北綏州城下,將士們正在酷日下揮汗如雨,加固城防,以防西夏鐵騎趁我天災入寇?
朝廷為籌措這筆築城款項,三司官員已是絞儘腦汁,韓相公、曾相公連日不休,商討如何節流開源。”
他的目光掃過“陝西邊防”和“三司度支”的奏章。
“還有這漕運,”趙頊指了指另一摞,“呂惠卿、曾布在埇橋日夜督工,疏通河道,確保東南糧秣能北運,其間艱難,朕在宮中亦能想見。
更有東南馮京、蘇頌,為籌措錢糧,亦是心力交瘁。”
他一口氣說完,書房內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那些堆積如山的奏章,此刻仿佛化作了河北龜裂的土地、西北肅殺的邊關、運河上忙碌的舟船,沉甸甸地壓在兩人心頭。
良久,趙頊才重新看向司馬光,眼神複雜,充滿了疲憊,也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
“司馬卿家,朕召你來,並非要與你辯論阿雲案的是非曲直。朕相信你的判詞於法有據,於禮無虧。
但朕想問卿家一句:為一樁已然事實清晰、僅存量刑爭議的案子,讓整個士林分裂,讓台諫爭執,讓太學沸騰,消耗如此巨大的朝野精力,是否值得?”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深沉:
“朕的精力,諸公的精力,乃至天下士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今國家內憂外患,亟待我等君臣同心,共度時艱。
若因一樁個案,釀成新一輪的‘濮議’之風,朝堂紛爭再起,黨同伐異,則救災之策誰人執行?邊防之務誰人用心?富國強兵之大業,又從何談起?”
這番話,趙顧說得極其克製,沒有一句指責司馬光,卻字字如錘,敲在司馬光堅守的“道”與現實的“勢”之間。
他沒有用皇權去壓服,而是在陳述一個更加殘酷的現實——國家已經承受不起另一場內耗了。
司馬光的麵色變得極其凝重,他緊抿著嘴唇,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他自然聽懂了皇帝的弦外之音,也看清了桌腳下那堆奏章所代表的巨大壓力。
他堅持的“禮法”,在皇帝眼中,似乎正在變成一種不合時宜的“紛爭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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