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直視公孫賈:“至於‘橫掃六合’?嘿,老夫隻是個打鐵的、玩木頭的,不懂那些天下大事。隻曉得一樣,再鋒利的劍,砍多了人,也會卷刃崩口。魏使請回吧。稷山雖小,卻夠老頭子我安心琢磨這點‘開物’的小門道了。”
公孫賈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陰沉下來。他沒想到一個老匠人竟如此不識抬舉,軟的不行,便要施壓。他上前一步,聲音轉冷:“公輸大師,此言差矣!匹夫懷璧,尚且有罪。天工院所藏之學,關乎邦國氣運,豈能由爾等擅專?周子已逝,其學當歸於天下,歸於明主!魏侯乃當世雄主,銳意革新,正是周子絕學最佳的傳承光大之地!大師若執意固守……”他目光掃過那些新式農具、水車模型,語帶威脅,“恐非智者所為。魏侯求賢若渴,但耐心……也是有限的。”
氣氛驟然緊繃。甲士的手按上了劍柄。工匠們麵露懼色,下意識地後退。公輸般臉上的淡然也消失了,皺紋裡透出凝重和怒意。他正要開口斥責,一個清朗沉靜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魏使此言,好大的威風。”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淳於毅不知何時已來到百工營外。他一身素麻喪服未除,臉上尤帶哀戚,但眼神卻如寒潭般深邃平靜。他緩步走來,擋在公輸般與魏使之間,對著公孫賈微微拱手:“天工院雖處草野,卻也知禮義廉恥。夫子遺學,自有其傳承法度,不勞魏侯費心。至於‘擅專’、‘懷璧’之說,”他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冷峭,“更是無稽之談。吾等在此,所行所為,不過是遵循夫子‘厚生利用’之訓,以微末之技,求一方百姓溫飽安穩。此等小事,竟也能入魏侯法眼,惹來‘明主’覬覦?魏侯胸懷之‘大’,倒是令人歎為觀止。”
這番話綿裡藏針,極儘諷刺。公孫賈臉色鐵青:“淳於掌院!休要逞口舌之利!魏侯誠意相邀,更是為天下計!你等若冥頑不靈,視強國重器為敝履,恐怕……”
“恐怕如何?”淳於毅打斷他,聲音陡然轉厲,目光如電,“難道魏侯欲效那強取豪奪的盜蹠,縱兵踏平我稷山不成?夫子雖逝,其澤猶在!天工院雖小,亦有守道之誌!魏使若欲行此不義,淳於毅與闔院弟子、匠戶,雖力弱,亦當效那螳臂當車,以血濺之!讓天下看看,魏侯是如何‘禮賢下士’、‘求才若渴’的!”他身形並不魁梧,此刻卻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氣勢勃然而發。
公孫賈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硬頂得一窒,臉色陣紅陣白。他此行目的本是招攬,若真鬨到兵戎相見,不僅徹底撕破臉,更會激起天下士人非議,絕非上策。他強壓怒火,正要再尋措辭施壓。
“且慢!”
一個略顯沙啞卻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隊風塵仆仆的人馬不知何時也到了近前。為首者身材高大,身著粗褐短衣,腳蹬草鞋,腰間掛著一柄無鞘的短劍和幾件木工工具,麵容方正,眼神堅毅沉凝。他身後跟著十餘人,裝束相似,個個精悍,背負著鼓鼓囊囊的行囊,隱約可見規、矩、墨鬥等工具形狀。
“墨者,禽滑厘!”有人低呼出聲。
禽滑厘大步上前,先是對著淳於毅和公輸般鄭重一禮:“禽滑厘聞周子噩耗,兼程趕來,不想竟遇此紛爭。驚擾之處,望掌院、大師海涵。”他態度恭敬,禮數周全,與公孫賈的盛氣淩人形成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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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畢,他轉向臉色難看的公孫賈,聲音洪亮,不卑不亢:“魏使!墨家亦聞魏侯賢名。然墨者之道,‘兼愛’、‘非攻’!周子天工之學,用於農桑,則民得溫飽;用於水利,則旱澇有備;此乃‘興天下之利’!魏使欲強奪此利民之學,用於攻伐,鑄殺人之器,行兼並之事,豈非與‘非攻’大義背道而馳?此等行徑,墨者見之,不能不言!請魏使三思,莫要強人所難,徒傷仁義,令天下賢士寒心!”
禽滑厘的出現和他旗幟鮮明的“非攻”立場,如同在緊繃的弦上又加了一重砝碼。他身後的墨家弟子雖未拔劍,但沉默堅定的目光,形成一股無形的壓力。公孫賈臉色變幻,他可以不把天工院放在眼裡,卻不能不忌憚墨家這股遍布天下、組織嚴密、且以“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聞名的力量。禽滑厘本人,更是名動諸侯的大匠兼墨家钜子首領)的重要助手。
淳於毅適時開口,語氣稍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底線:“魏使請回。天工院無意參與列國紛爭。夫子遺澤,吾等自會善加守護,用於生民。魏侯若真心向學,可擇良才送來稷山,吾院願開‘百工’、‘農桑’之課,授以實用之技,助魏國‘儘地力’,養民生。至於‘天工坊’、‘神兵利器’,恕難從命!”
軟硬兼施,退中有進。既給了魏國一個體麵的台階可以派人來學民用技術),又守住了核心機密不涉軍爭的底線,更有墨家在一旁虎視眈眈。公孫賈心知今日已事不可為,再僵持下去隻會自取其辱。他恨恨地瞪了淳於毅和禽滑厘一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好!好一個天工院!好一個墨家!今日之言,在下必當一字不漏,回稟魏侯與翟上大夫!告辭!”說罷,翻身上馬,帶著甲士,頭也不回地打馬離去,卷起一片煙塵。
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在墨家意外的介入下,暫時消弭。但所有人都知道,魏國的覬覦不會就此停止,列國的目光隻會更加熾熱。天工院這塊看似平靜的“肥肉”,已然暴露在群狼環伺之下。
夜色如墨,浸染了稷山。白日裡的喧囂與紛爭,仿佛都被這濃重的黑暗吸走,隻留下無邊的寂靜。天工院深處,一座用巨大條石壘砌的方正建築沉默矗立,高出其他屋舍許多,這便是院中禁地——“觀星台”。台上,巨大的青銅“璿璣玉衡”簡易渾儀)在星輝下泛著幽冷的光澤。
觀星台內部,並非空蕩。沿著石階盤旋而下,深入地底,是一間僅容數人立足的狹小石室。室頂開有細長的縫隙,巧妙地對應著某個特定時節北極星的位置,一道清冷的星輝如細長的銀針,筆直地投射下來,恰好落在石室中央一個半埋於地的青銅圓盤中心。
此刻,石室中隻有兩人。淳於毅,以及一個極其年輕的弟子,名叫陳數。陳數不過十五六歲,身形單薄,眼神卻異常專注清澈,仿佛蘊含著整個星空的秘密。他是周鳴晚年發現的天才,對數字和星象有著近乎本能的敏銳。
淳於毅手中捧著一個用數層油布、皮革嚴密包裹的長條狀物體。他神情肅穆,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他走到那束星輝下,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將包裹放在星輝籠罩的青銅圓盤旁。他解開外層油布,露出裡麵一個狹長的紫檀木匣。木匣表麵沒有任何紋飾,光滑如鏡,隻有八個角上,鑲嵌著極其微小、顏色各異的玉石顆粒,排布看似隨意,卻暗合某種深奧的陣列。
陳數屏住呼吸,看著淳於毅的動作。他知道,匣中便是夫子遺命守護的最高機密——《歸藏真解》的密鑰!夫子晚年,窮儘心力,將畢生所學最核心、最超前、也最危險的數學思想、推演模型乃至對未來學科的驚人推想如符號代數雛形、極限概念萌芽),以多重加密的方式,深藏於其畢生心血巨著《天工格物》的某些特定篇章、圖譜和隱晦的注釋之中。唯有結合這特定的密鑰器物,在特定時間、特定星象方位下,才能解讀出那隱藏在文字與圖畫背後的“真解”!
“陳數,”淳於毅的聲音在寂靜的石室中顯得格外清晰低沉,帶著一種托付千鈞的重量,“你可知夫子為何將守護《歸藏》的重任,最終托付於你我二人?”
陳數看著那束冰冷的星輝,輕輕點頭,聲音帶著少年人少有的沉穩:“因為掌院您持重守成,深諳夫子‘厚生’之道的根本。而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弟子愚鈍,唯對這數字星象之變,略有所感。夫子曾言,《歸藏》之秘,啟封之鑰,非僅此器物,更在於‘時’與‘位’。須待後世,天象運轉複歸此位,人心智識亦達其境,方能解其鎖,明其意。強啟之,非但無益,反遭其禍。如同春種不可強求冬獲。”
“不錯。”淳於毅眼中流露出讚許和深深的憂慮,“夫子洞悉人性。他深知,此學若落入急功近利、野心勃勃之輩手中,必將成為傾覆天下之凶器!季予他們,隻看到了‘術’的威力,卻看不到駕馭此‘術’所需的‘道’之根基,何其深厚!人心不古,世道澆漓,絕非開啟《歸藏》之時。吾等要做的,便是守護好這火種,等待……等待那真正能理解夫子‘道術相濟’之宏願的時代到來。這或許需要百年,甚至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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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翼翼地將紫檀木匣放置在青銅圓盤中央那束星輝之下。奇特的一幕發生了:匣角那八顆微小的玉石顆粒,在清冷星光的照耀下,竟隱隱泛起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毫光,彼此之間仿佛有細微的光線流轉勾連,構成一個瞬息萬變、玄奧難言的立體光圖,旋即又隱沒不見,仿佛隻是星光造成的錯覺。
“星圖定位,玉鑰引光。”淳於毅低語著周鳴留下的謁語,確認了此地的方位與此刻的星象,正是密鑰應藏之所。他拿起旁邊備好的工具,開始在圓盤旁堅硬的岩石地麵上,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開鑿一個深度和形狀都經過精確計算的凹槽。
陳數默默地遞上工具,協助測量。每一次錘擊,每一次鑿刻,都輕微得如同歎息,生怕驚擾了這地底千年的沉寂和頭頂亙古的星河。石屑紛落,凹槽漸成。當那個紫檀木匣被嚴絲合縫地嵌入凹槽底部,淳於毅才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
兩人合力,將一塊早已準備好的、邊緣經過特殊打磨的巨大青石板,嚴嚴實實地覆蓋在凹槽之上。青石板表麵粗糙,與周圍地麵渾然一體,看不出絲毫破綻。隻有淳於毅和陳數知道,石板下壓著的,是何等驚世駭俗的秘密。
“記住這個地方,記住今日之星圖。”淳於毅直起身,額頭已布滿細密的汗珠,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也記住夫子的囑托:‘薪火相傳,靜待天時。’此秘,除你我及後世選定之守護者,縱使天工院傾覆,亦不可泄露分毫!”
陳數重重地點了點頭,清澈的目光望向石室頂那道細長的縫隙。清冷的星輝依舊如銀針般筆直落下,穿過無儘的黑暗,靜靜地灑在那塊看似平凡無奇的青石板上。石板上空無一物,隻有亙古的星光,無聲流淌。
星圖之下,歸藏其秘。稷山的暗夜,深沉如謎。而在山外,列國爭雄的烽煙,正一點一點,染紅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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