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三權分利’之數,倒有幾分道理。”惠公緩緩開口,打破了沉寂,“呂甥,你掌司農,以為如何?”
呂甥出列,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他仔細看了看周鳴的算籌模型,沉吟片刻:“周田畯之算,條理分明,增利可見。然鹽工久習舊法,驟行新規,恐生抵觸。需有得力之人,恩威並施,徐徐圖之。”他既肯定了模型的價值,又點出了潛在風險,言語滴水不漏。
“嗯。”惠公微微頷首,目光如炬掃過郤芮與胥甲,“郤芮,胥甲!周鳴此策,於國有利。解池生產,便依此‘浮動分利’之則,交予郤氏!鹽運之事,依‘裡程損耗計價’之則,交予胥氏!公室稅賦,比例由司徒府核定!爾等需精誠合作,若因私廢公,致鹽利有虧……”他冷哼一聲,未儘之意,殺氣凜然。
“臣郤芮胥甲)遵旨!”兩人同時躬身,聲音卻截然不同。郤芮是壓抑的振奮,胥甲則是強忍的怨毒。朝堂之上,“三權分利”之策,竟以算籌之力,強行定鼎!
新政的雷,終究還是炸響了。
解池之畔,往日相對平靜的鹽畦工棚區,此刻卻如同沸騰的油鍋。數千名赤裸著上身、皮膚被鹽鹵浸染成古銅色的鹽工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憤。空氣中彌漫著汗味、鹽鹵的鹹腥和一股躁動的怒火。
“聽說了嗎?新來的那個齊人算師,弄了個什麼‘三權分利’!把咱們賣給郤氏了!”
“什麼浮動?什麼計價?都是鬼話!就是要多乾活!少拿錢!”
“胥氏的大管事說了!郤氏要改曬鹽法,用那勞什子風車,以後不用那麼多人翻鹵水了!咱們都要被趕走!”
“還有!胥氏管運輸,按損耗算錢!為了少損耗,肯定要咱們把鹽包壓得更實!背得更快!這是要把咱們活活累死啊!”
“對!都是那個妖人算師搞的鬼!他一來就沒好事!霍邑那邊都傳遍了,他害死了多少人!”
煽風點火的聲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幾個眼神閃爍、穿著略好於普通鹽工的人實為胥氏家臣混入),賣力地散布著恐慌和謠言。他們將周鳴描繪成吸血的妖魔,將新政曲解為壓榨的枷鎖。鹽工們世代勞作,生活艱辛,對新事物本就充滿恐懼,此刻在有心人的挑動下,積壓的不滿和對未知的恐慌瞬間被點燃!
“不能讓他們得逞!”
“趕走郤氏的人!”
“殺了那個妖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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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了那些鬼風車!”
不知是誰先扔出了手中的木鍁,砸向遠處正在勘測安裝風力提水裝置的郤氏工匠。如同點燃了火藥桶!憤怒的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水,揮舞著扁擔、木棍、鹽耙,瘋狂地衝向郤氏派來的監工和技術工匠所在的工棚區!見人就打,見物就砸!剛剛立起的風車框架被推倒,測量工具被踩爛,工棚被點燃!濃煙滾滾而起!
“保護工匠!退!快退入鹽倉!”郤氏派駐解池的年輕管事目眥欲裂,指揮著為數不多的護衛拚死抵擋著暴怒的人群,掩護技術人員向堅固的鹽倉撤退。場麵徹底失控!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飛一般傳回絳城!
“報——!解池急報!鹽工暴動!數千人圍攻郤氏工棚,打砸搶燒!高呼‘誅殺算師周鳴’!‘反對新法’!形勢危急!”
急報傳入朝堂,如同平地驚雷!剛剛因“三權分利”而稍緩的氣氛瞬間凍結!晉惠公的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呂甥眉頭緊鎖。郤芮更是霍然起身,臉色鐵青!
胥甲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隨即化為悲憤,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淒厲:“君上!禍事矣!臣早言周鳴變法過急,不恤民力!今果釀大亂!鹽工乃國之根本,若激起民變,解池癱瘓,鹽利儘失,國將不國啊!懇請君上速斬周鳴,以平民憤!廢止妖法,複我舊製!”他身後的胥氏黨羽也紛紛跪倒附和:“請君上斬周鳴,平民憤!廢妖法!”
“一派胡言!”郤芮怒發衝冠,指著胥甲,“分明是你胥氏懷恨在心,暗中煽動!嫁禍周先生!君上明鑒!”
“證據呢?!”胥甲反唇相譏,涕淚橫流,“鹽工皆言周鳴害民!眾怒洶洶,豈是煽動能成?分明是妖法禍國!”
朝堂再次陷入激烈的爭吵。矛頭,再次直指風暴中心的周鳴!鹽工暴動,“誅殺算師”的呼聲,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新政,更刺向周鳴的性命!這一次的危機,遠比孤狼燧的刀光劍影更為凶險。它裹挾著“民意”,直指“變法亂晉”的滔天罪名!
周鳴站在殿中,承受著胥甲怨毒的指控和無數道或懷疑或擔憂的目光。解池的濃煙仿佛已飄至眼前,鹽工憤怒的呐喊在耳邊回響。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底深處,那屬於數學家的絕對冷靜正在高速運轉,分析著這場“暴動”的每一個不合邏輯的細節:時機之巧、口號之統一、對“風車”等新事物的針對性破壞……冰冷的邏輯鏈條正在迅速拚湊。他知道,這不僅是利益的爭奪,更是一場針對他個人的、蓄謀已久的絞殺。而他破局的關鍵,或許不在朝堂,而在那千裡之外、濃煙滾滾的解池鹽畦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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