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田城冬日的寒意,被廷尉府內一場離奇的血案炙烤得扭曲蒸騰。空氣裡彌漫著藥石的苦澀、血腥的甜腥,以及一種更隱晦、更令人不安的氣息——來自堂下跪著的那名樂師指尖殘留的、冰冷的鬆香。
死者是晉宮樂正,伯陽。此刻,他的屍身被白麻覆蓋,靜靜躺在堂側。死因清晰:鴆毒,下在他慣飲的、用以潤喉清肺的藥羹之中。嫌疑直指跪在堂下的樂師,師涓。動機昭然:伯陽曾當眾折辱師涓嘔心瀝血譜就的《清徵》新曲,斥其為“靡靡之音,亂雅頌之體”,更下令禁演,將其珍愛的桐木琴砸毀於階前。師涓的恨意,如寒冰覆火,晉宮樂府無人不知。
證據似乎確鑿。藥羹殘渣驗出鴆毒;熬羹的陶罐在師涓居所灶台下被尋獲,罐底內側附著微量毒粉;更有兩名雜役指認,案發當日黃昏,曾見師涓神色匆匆,自存放藥材的庫房附近離去。
“人證、物證俱在,師涓!你還有何話說?!”主審的司寇屬吏聲音嚴厲,透著結案的篤定。按照新鑄刑鼎《賊律》,“謀殺上官,處車裂極刑”的條文冰冷如鐵,懸在師涓頭頂。
師涓麵如死灰,身軀微顫,卻始終低垂著頭,緊抿著唇,不發一言。那沉默,非是認罪,倒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壓抑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巨浪。
“帶下去,畫押!”屬吏揮手,甲士上前。
“且慢。”
一個清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一直沉默旁聽,隱在堂內陰影處的周鳴,緩步走到堂前光亮處。他玄色的深衣仿佛吸納了堂內所有的光,隻餘下輪廓分明、線條冷硬的身形。他的目光並未落在物證上,也未看向指認的雜役,而是穿透堂中凝滯的空氣,牢牢鎖在師涓那雙低垂的、骨節分明的手上——那雙手,此刻正無意識地、神經質地微微蜷曲、彈動,仿佛在虛空中撥弄著無形的琴弦。
“此案,尚有未儘之處。”周鳴的聲音不高,卻讓堂上堂下瞬間安靜下來。司寇屬吏臉上閃過一絲不豫,卻不敢反駁這位深得厲公信任、又親手鑄就刑鼎的太卜。“周太卜之意是?”
“人證物證,指向明確,然,”周鳴的目光終於從師涓手上移開,掃過那致命的陶罐,最終落在那覆蓋著白麻的屍身上,“動機雖存,殺心幾何?預謀幾深?此乃量刑之關鍵,亦是刑鼎《具律》所倡‘察情析理,罰當其罪’之本意。師涓不言,其心難測。然,其心…未必不可聞。”
堂上眾人皆是一怔。“聞心?”司寇屬吏皺眉,“太卜欲行卜筮?”
“非卜筮。”周鳴微微搖頭,目光投向堂外庭院。那裡,初冬的寒風正掠過光禿的枝椏,發出嗚咽般的哨音。“天地萬物,皆有其律動。人心之波瀾,亦有其聲。師涓身為樂師,其心緒之起伏,其殺意之有無深淺,或早已在其最本能之表達中——樂律之中——顯露端倪。”
他轉向麵無人色的師涓,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師涓,取爾之琴來。”
命令突兀,師涓猛地抬頭,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劇烈的波動,驚愕、茫然,甚至有一絲被觸及最深禁忌的惶恐。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頹然垂下頭,嘶啞地應了一聲:“喏。”自有甲士飛奔前往樂府取琴。
片刻,一具略顯陳舊但保養尚可的桐木琴被置於堂中。師涓被允許跪坐於琴前。當指尖觸碰到那熟悉的冰弦時,他枯槁的身軀難以察覺地顫抖了一下,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又似即將墜崖者踏上了朽索。
“即興一曲。”周鳴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來自雲端的神諭,“毋須成譜,毋慮章法。心之所向,指之所至。奏爾心中此刻之聲。”
堂內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師涓和他麵前的琴上。司寇屬吏麵露不耐,胥童等旁聽的舊貴族則交換著譏諷的眼神——聞心?聽樂?簡直荒謬絕倫!難道殺人凶手彈首曲子就能脫罪不成?
師涓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絕望、悲憤、不甘、迷茫,以及一種更深沉的、近乎虛無的死寂。指尖終於落下。
“錚——”
一聲突兀的散音,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凝固的沉默。緊接著,指尖開始撥動,速度由慢而快,不成調,不成曲,隻有一片混亂的、尖銳的、如同金屬刮擦的噪音!高音區的泛音刺耳欲聾,低音區的悶響如同野獸的嗚咽。音與音之間毫無邏輯地碰撞、跳躍、斷裂。時而是一連串急促得令人心慌的輪指,如同驟雨擊打殘荷;時而又陷入長久的、死寂般的留白,隻剩下琴弦被指甲無意識刮過的、令人牙酸的“嘶嘶”聲。
這根本不能稱之為音樂!這是噪音,是夢魘的嘶吼,是瀕死的痙攣!堂上眾人無不皺眉掩耳,麵露痛苦厭惡之色。胥童更是嗤笑出聲:“此等嘔啞嘲哳,不堪入耳!足見其心已瘋魔,正合其凶戾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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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周鳴,靜立如淵。他的雙眼並未看師涓,也未看琴,而是微微闔上,仿佛將全部心神都沉入了那一片混亂無序的聲浪之中。他的右手垂在身側,五指卻在寬大的袖袍中極其輕微地、以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頻率顫動著,如同在無形的算籌上飛速撥動。
他在“聽”,卻非用耳,而是用心,用“數”!
在周鳴的意識深處,那混亂刺耳的琴音已被剝離了表麵的喧囂,化作一道道無形的聲波軌跡。他的思維如同最高效的算器,正進行著精密的解構與分析:
旋律熵值殺意波動)分析:
師涓的即興演奏,音符的分布呈現出驚人的高熵值。音高宮、商、角、徵、羽五聲)的出現毫無規律可循,如同沸水中瘋狂碰撞的水分子。周鳴袖中的指尖微動,快速計算著相鄰音符之間的音程跳躍幅度以半音為基本單位)。忽而跨越八度十二半音)的尖嘯,忽而又在相鄰兩音二度)間反複摩擦,跳躍幅度標準差極大。更關鍵的是音符時值分布的混亂——長音全音符)與短促的十六分音符甚至三十二分音符毫無過渡地粗暴拚接,節奏熵值飆升至極限。這種旋律結構上的徹底崩解,指向演奏者精神狀態的極端混亂與失控,其“殺意”並非穩定、清晰的計劃,而是如同沸騰岩漿般無序噴發的、充滿自我撕裂的痛苦洪流。
音程緊張度預謀程度)建模:
周鳴的意識鎖定了琴音中那些刺耳的不協和音程。小三度如宮角)本屬溫和,但在師涓手下卻因過度用力而扭曲變形,發出金屬刮擦般的嘶鳴,緊張度陡增。大量出現的尖銳小二度如商清角)和增四度如宮清角,“魔鬼音程”),其物理聲波本身就因頻率比接近無理數而產生強烈的拍頻效應,刺激耳膜,引發本能的不安。周鳴在袖中構建著“音程緊張度模型”,賦予小二度、增四度等高緊張度音程以數值權重。他敏銳地捕捉到,這些高緊張度音程的出現,絕大多數集中在快速經過的樂句、無意識的刮弦、以及因手指失控造成的噪音中,而非穩定、持續、具有結構意義的樂句核心。這說明,這些“殺機”的音符,更像是情緒失控的副產品,而非精心設計、步步為營的“預謀”表達。它們的出現是爆發性的、短暫的、缺乏持續性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