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澤的溽熱被一陣陣帶著穀物清香的秋風驅散。天空高遠湛藍,陽光如同熔化的黃金,慷慨地潑灑在無垠的圩田上。九宮格內,曾經嫩綠的秧苗已然褪去青澀,沉澱為一片沉甸甸、幾乎要流淌出來的濃金。稻穗低垂,飽滿的穀粒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壓彎了堅韌的稻稈,在風中發出細微而悅耳的、如同無數細沙滾動的沙沙聲。這是大地最豐厚的饋贈,也是周鳴那冰冷計算所催生的、活生生的奇跡。
白渚的農人,無論當初是譏笑還是懷疑,此刻都屏息凝神地聚集在九宮田的邊界。倉老佝僂著背,站在最前麵,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衣角,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片“坤”字區。那曾經被巫祝斥為“妖稻”的越地秈稻,此刻如同披著黃金鎧甲的武士,密密層層,昂然挺立。每一株的分蘖都遠超尋常,粗壯的稻稈上,稻穗長而密實,穀粒飽滿得幾乎要撐破穎殼。與之相比,旁邊倉老自己侍弄的那片“火耕水耨”田,稻穗稀疏短小,穀粒也顯得乾癟,在耀眼的金色海洋中,如同一片黯淡的補丁。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泥土腥氣、稻草清香和濃烈期待的緊張氛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田埂中央那個身影上——周鳴。
他並未急於開鐮。一身半舊的深衣下擺掖在腰間,赤足踩在濕潤的田埂上,手中拿著一根精心削製、刻有細密均勻刻度的竹竿實為簡易測繩),身旁跟著捧牘記錄的弟子,以及幾個被挑選出來、神情既緊張又興奮的年輕農人,其中就包括少年衡。衡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測穗數。”周鳴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風聲,傳入每個人耳中。他指向“坤”字區,竹竿劃出一個標準的方形區域,“以此竿為尺,丈量十尺見方約三米見方),為一方‘疇’。”
弟子立刻上前,與兩個農人配合,用竹竿在茂密的稻叢中精確量出一塊方地,四角插上削尖的竹簽標記。衡和另一個青年立刻鑽入這方“疇”中,彎下腰,小心翼翼地避開沉甸甸的稻穗,開始數點這片固定區域內所有的有效稻穗抽穗結實者)。
“一、二、三……十……五十……”衡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數得極其認真,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另一個青年也低聲複誦著。周圍的農人們伸長脖子,大氣不敢出。倉老更是踮起了腳,乾癟的嘴唇無聲地跟著數動。
很快,結果報出:“坤字疇,十尺方,得穗……四百八十七株!”弟子高聲唱報,並用炭筆在木牘上飛快記錄下這個數字。人群中響起一片低低的吸氣聲。尋常田畝,能有此一半穗數已算不錯!
“另取九疇,”周鳴指示,“依‘九宮’之位,每宮擇中、邊、角各一,共九點取樣。”這是為了消除局部偶然性,獲取更具代表性的平均穗密度。弟子和農人們立刻分散行動,在“坤”區各處迅速又精準地圈出九個同樣大小的方形“疇”。點數的過程重複了九次,每一次報出的穗數都被仔細記錄。
周鳴立於田埂,目光掃過記錄的牘板,心中默算:“九疇穗數和除九,得均穗數……四百五十一株一方疇。”他迅速將這個平均值推廣到整個“坤”區麵積,腦中構建的立體網格模型瞬間計算出整個區域的理論總穗數。
“取穗。”周鳴再次下令。這次,他親自走入田中,目光如掃描儀般掠過沉甸甸的稻海。他並非隨意摘取,而是遵循著一種隱含的隨機抽樣邏輯:東五步取一株,西七步取一株,南三步取一株,北九步取一株……步數變化暗合“洛書”方位之數,實則是為了最大限度保證樣本的隨機性和代表性。他親手從“坤”區不同位置,摘取了整整五十株形態各異的稻穗。
回到田埂,他將這五十株稻穗平鋪在一塊洗淨的寬大木板上。少年衡立刻蹲下,按照周鳴的示意,開始數每一株稻穗上結實的穀粒數。這需要極致的耐心和眼力。衡屏住呼吸,手指輕輕撥開擁擠的穀粒,一顆一顆地數:“一、二、三……一百零三……一百四十七……一百八十九……”他報一個數,弟子便在牘板上記下一個數。五十株稻穗,粒數從一百三十餘到近兩百粒不等。周圍的農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未想過,一株稻子能結這麼多穀粒,更從未想過要去數清楚!
五十個數字記錄完畢。周鳴取過牘板,目光迅速掃過這串長長的數列。他心中默念:“極值剔除低於一百二十,高於二百一十者各一株),餘四十八株有效樣本。粒數和除四十八,得平均每穗結實粒數:一百六十二粒。”這個數字再次讓旁觀的倉老倒吸一口涼氣。尋常稻穗,能有百粒已算豐收!
但這還不夠。
“稱千粒。”周鳴取出一隻小巧精致的青銅天平這是他隨身攜帶的少數幾件“現代”物品之一,經過精密校準)。弟子小心翼翼地將所有樣本稻穗上的穀粒全部脫下,混合均勻。然後,周鳴親自用一把小骨勺,極其精確地舀取穀粒,放入天平一側的銅盤中,另一側則放入標準砝碼經過他反複校核的特定重量石塊)。他反複稱量,直到天平完全平衡,得到了一千粒乾穀的重量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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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新穀百粒。”周鳴又命人從剛脫下的混合穀粒中隨機取出一百粒,放入天平。稱得重量後,他立刻在心中計算:“新穀百粒重千粒乾穀重x100=當前含水率。”水分含量直接影響最終折算的乾穀重量。
“鳥雀啄食,田鼠盜齧,風雨折穗,搬運遺落……”周鳴的目光掃過金黃的稻田和遠處盤旋的鳥影,口中低語,如同占卜,“此天損之數,不可不察。”他根據過去數月的觀察記錄鳥雀活動頻率、鼠洞數量、風雨強度),結合這片圩田的地理位置靠近澤邊,鳥鼠較多),在腦中賦予了一個概率損耗係數,通常是總產量的35。
所有數據,如同無形的絲線,在周鳴的思維中樞飛速編織、纏繞、計算、修正:
坤字區理論總產乾穀)=理論總穗數x平均每穗粒數x千粒重1000)x1含水率)x1損耗概率)
複雜的公式在他腦中瞬間完成迭代演算,一個極其接近真實產量的預測值已然浮現。
“開鐮!”周鳴終於下令。
早已按捺不住的農人們,揮舞著磨得雪亮的青銅鐮刀,如同撲向獵物的猛虎,衝進了“坤”字區那片誘人的金色海洋。鐮刀劃破空氣,發出“唰唰”的聲響,沉甸甸的稻穗被齊刷刷割下,迅速捆紮成束。汗水、泥土、穀屑飛揚,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豐收氣息。少年衡也加入了收割的隊伍,小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小臉因興奮和用力而漲得通紅。
割下的稻穀被集中到田邊一片夯實的空地上。脫粒開始了。壯實的農人掄起連枷竹木製成的拍打工具),有節奏地拍打著鋪開的稻穗。“劈劈啪啪”的聲響如同密集的鼓點,金黃的穀粒如同暴雨般從穗杆上迸射脫落,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脫粒後的穀粒被小心地收集起來,裝入巨大的竹籮筐。接著是揚場。經驗豐富的老農站在風口,用木鍁將混雜著碎草和秕穀的稻穀高高揚起。秋風精準地將輕飄飄的雜物吹走,留下沉甸甸、金燦燦的飽滿穀粒,如同瀑布般灑落,堆積成一座不斷增長的小山。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縣府派來的稅吏也早早到了場,抱著算籌和木牘,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眼神卻貪婪地盯著那越堆越高的穀堆。
最終,所有的“坤”字區稻穀都經過了脫粒、揚淨。巨大的竹籮筐被裝滿了一筐又一筐。稅吏指揮著役夫,用縣府帶來的標準量器——“斛”和“鬥”,開始一鬥一鬥地量入官倉專用的巨大糧囤中。
“坤字區,淨穀……五十二斛又三鬥!”稅吏拖長了腔調,報出了最終的數字。
短暫的寂靜後,是山呼海嘯般的驚呼和議論!
“五十二斛?!”
“天爺!往年我這二十畝地,能有二十斛就燒高香了!”
“看那格子!真神了!”
倉老猛地衝到糧囤前,雙手顫抖著插進那金燦燦、涼絲絲的穀堆裡,抓起滿滿一大把穀粒。穀粒飽滿圓潤,色澤金黃,沉甸甸地壓在他布滿老繭的手心。他抬起頭,布滿溝壑的臉上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衝刷著臉上的泥垢。他不再看那糧囤,不再看那些驚呼的農人,而是猛地轉過身,朝著一直靜立田埂、仿佛置身事外的周鳴,“噗通”一聲,雙膝重重砸在泥地上!
“數公!”倉老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更帶著一種近乎頂禮膜拜的敬畏,他將手中那捧金黃的穀粒高高舉過頭頂,如同獻上最神聖的祭品,“格田如格神!老朽……老朽服了!白渚的稻神娘娘……顯靈了!在您的格子裡顯靈了!”他身後的農人們,無論老少,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推動,齊刷刷地跪倒了一片。少年衡也跪在人群中,仰望著周鳴,眼中充滿了純粹的、熾熱的崇拜。
“坤”區實收五十二斛三鬥。而周鳴腦中那個冰冷的預測值,是五十二斛一鬥七升。誤差,不足千分之三!“九宮演易田”的增產幅度,經過與其他區域尤其是倉老的傳統田)的精確對比計算,最終定格在令人瞠目的百分之四十七!
豐收的狂喜還未在白渚農人的心頭完全化開,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便如同冰水般澆了下來。數匹健馬踏破圩田的寧靜,馬背上坐著幾名身著華麗深衣、腰間佩玉、神情倨傲的貴族家臣。為首一人麵白無須,眼神銳利如鷹,策馬直抵糧囤前,目光掃過那金燦燦的穀山,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
“奉令尹府楚國最高行政長官)左尹大人令!”家臣的聲音尖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白渚所產越地新稻,穗大粒飽,實乃祥瑞嘉禾!著即日起,此新稻之種,儘數征為官有!由令尹府統一調配,廣植於郢都王畿膏腴之地!白渚農人,恪守本分,來年自有官倉良種分發!”他頓了頓,目光如刀般掃過跪伏在地的農人,最後落在周鳴身上,“至於那‘九宮格田’之法,乃國之大術,亦當由左尹大人親掌,非庶民可擅用!爾等,不得再行此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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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如同晴天霹靂!農人們臉上的喜悅瞬間凍結,化為驚恐和絕望。倉老猛地抬起頭,嘶聲道:“大人!不可啊!這是明年的種!是白渚的命根子啊!”
“聒噪!”家臣厲聲嗬斥,“國之祥瑞,豈容爾等小民私藏?此乃王命!”他一揮手,身後幾名健仆立刻如狼似虎地撲向那些剛剛收獲、尚未入庫的、屬於“坤”區的最飽滿的稻穀——那正是留種的精華!
農人們騷動起來,有人試圖阻攔,卻被健仆粗暴地推開。少年衡死死抱住一筐稻穀,被一個健仆一腳踹開,痛得蜷縮在地。金黃的穀種被強行裝袋,搬上馬背。
周鳴站在原地,寬大的袖袍在秋風中微微擺動。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如同深潭,冰冷地注視著這一切。他早料到會有此劫。貴族豈容能動搖其根本糧食壟斷)的技術和良種流落民間?征糧官到來前的數個夜晚,他已在月光下悄然行動。
當貴族家臣誌得意滿地押送著征繳的“嘉禾”新種離開白渚,喧囂的圩田陷入一片死寂的絕望時。周鳴悄然回到了他那間簡陋的茅舍。油燈如豆,昏黃的光線下,他挪開牆角一塊不起眼的石板,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土坑。坑中,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九隻粗陶罐。罐口用浸透了桐油的厚麻布和混合了草木灰的濕泥層層密封。
每一隻陶罐的擺放位置都極其講究。它們並非隨意堆放,而是按照一個隱含的幾何陣列排列:三隻一組,呈穩固的等邊三角形分布;三組之間,又構成一個更大的等邊三角形。陶罐之間留有均勻的縫隙,確保空氣能在底部預留的微小孔洞極其隱蔽)間流通,防止內部濕氣積聚黴變。罐體本身,則被一層薄薄的、拌入了石灰和木炭粉的乾燥細沙所包裹,進一步隔絕地下的潮氣。
周鳴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陶罐表麵。這九罐稻種,是他從“坤”字區最健壯、穗型最完美的稻株上,一顆一顆親手挑選、晾曬、篩選出來的精華。每一粒穀種,都承載著精準的數據烙印——其母株的分蘖數、穗粒數、抗倒伏性、成熟期……都已被他暗中記錄在另一份加密的牘板上,深埋他處。
“幾何陣列,三角支撐,孔隙通風,灰沙防潮……”他心中默念著這些超越了時代的儲藏要點,如同在守護一個文明的胚胎。“火種已藏。”他低語,吹熄了油燈。茅舍陷入徹底的黑暗,唯有窗外,雲夢澤的秋風嗚咽著掠過空蕩蕩的糧囤,卷起幾縷金色的穀殼,如同祭奠的紙錢,飄向無垠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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