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的靴底碾過劍橋鎮的鵝卵石時,1636年的秋風正卷著落葉掠過他的臉頰。
空氣裡彌漫著泥炭燃燒的煙火氣、牲畜的糞便味,還有一種……屬於未完成時的氣息。
不是他熟悉的2142年那種被算法和合成材料包裹的精密感,而是木材、石料與汗水混合的、帶著粗糙生命力的味道。
躍遷裝置的最後一次能量脈衝幾乎燒穿了他的肩胛骨,此刻那裡還在隱隱作痛。
時間錨點校準失誤,計劃落在1639年——哈佛大學正式以約翰·哈佛之名命名的那一年,卻一頭撞進了三年前的馬薩諸塞灣殖民地。
更糟的是,能量核心徹底報廢,他成了一個被困在清教徒時代的“時間遺民”。
街角的鐵匠鋪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一個裹著厚鬥篷的婦人抱著陶罐匆匆走過,投來警惕的目光。
青林下意識地拉緊了身上的粗布外套,這是他用一塊從未來帶來的、被誤認為“彩色燧石”的太陽能板碎片換來的。他的短發和沒有宗教標記的衣著在這個年代顯得格格不入,清教徒們相信長發是虛榮的象征,而異教徒的服飾更是危險的信號。
“你在找什麼,外鄉人?”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青林轉身,看到一個身材瘦高的男人站在那裡。他穿著深褐色的牧師袍,領口扣得嚴嚴實實,臉上帶著一種清教徒特有的嚴肅,但眼睛裡沒有惡意,隻有審視。男人約莫三十歲上下,鼻梁高挺,下巴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左手握著一本皮質封麵的《聖經》,書頁邊緣已經磨損。
“我……我在尋找一位叫約翰·哈佛的先生。”青林儘量讓自己的英語口音貼近這個時代——不是現代美式英語的卷舌音,而是帶著些微劍橋腔的、生硬的殖民地方言。他在出發前接受過語言校準,但真正開口時,喉嚨還是有些發緊。
男人挑了挑眉。“你找他做什麼?”
“我從波士頓來,”青林編造著早已準備好的身份,“聽說他是這裡最有學問的人,想向他請教一些問題。”這不算完全說謊,約翰·哈佛確實畢業於劍橋大學,在這個剛建立十幾年的殖民地,他的學識足以讓大多數人望塵莫及。
男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像冰麵裂開的細縫。“我就是約翰·哈佛。”他伸出手,“你可以叫我約翰。”
青林的心臟猛地一跳。他設想過無數次與目標人物相遇的場景,卻沒想過會如此直接。他握住約翰·哈佛的手,對方的掌心粗糙,指節突出,不像個純粹的學者,倒像個做過不少體力活的人。後來他才知道,約翰不僅教書,還在自家花園裡種莊稼,殖民地的艱難處境不允許任何人養尊處優。
“跟我來吧。”約翰轉身走向鎮邊緣的一棟木屋,“外麵風大,我們可以在屋裡談。”
木屋很小,隻有兩個房間,牆壁是原木拚接的,縫隙裡填著苔蘚和泥土。屋裡陳設簡單:一張橡木桌,幾把椅子,一個壁爐,牆角堆著柴火,另一角是書架,上麵擺滿了書——這在1636年的北美殖民地是極其罕見的財富。青林注意到,除了《聖經》和神學著作,還有亞裡士多德的《政治學》、西塞羅的演說集,甚至還有一本伊拉斯謨的《愚人頌》。
“你說你有問題要問?”約翰給青林倒了一杯渾濁的麥芽酒,酒液裡還能看到細小的顆粒。
青林接過酒杯,指尖傳來陶土的涼意。“我聽說,馬薩諸塞灣殖民地議會最近通過了一項法案,要在這裡建立一所學院?”他知道,1636年10月28日,殖民地議會投票決定撥款400英鎊建立一所高等教育機構,這就是哈佛大學的雛形。
約翰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點燃的燭火。“是的,你消息很靈通。”他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張羊皮紙,上麵用羽毛筆寫著密密麻麻的字,“這是議會的決議副本。我們這些從英國來的清教徒,帶著《聖經》和對知識的信仰來到這裡,但我們不能讓後代變成野蠻人。沒有教育,信仰就會變成盲目的狂熱,社會也無法有序運轉。”
青林看著羊皮紙上的字跡,忽然意識到這就是曆史的原始形態。不是教科書上冰冷的“1636年哈佛大學建立”,而是帶著墨水痕跡、甚至有些汙漬的、活生生的決定。
“但這裡太貧瘠了,不是嗎?”青林說,“沒有足夠的書籍,沒有合格的教師,甚至連食物都時常短缺。”他在來的路上看到過路邊的玉米地,植株稀疏,顯然收成不會好。殖民地的生存狀況比曆史記錄裡描述的還要艱難。
約翰的臉色沉了沉。“確實不容易。上個月,我們還在為冬天的柴火發愁。有個叫威廉的農夫,為了給孩子換一本識字課本,用了半車土豆。”他頓了頓,語氣卻堅定起來,“但正因為貧瘠,才更需要學院。你想想,當我們的孩子能讀懂拉丁語,能理解《聖經》的原意,能分辨是非善惡,這個殖民地才能真正紮根,而不是變成一個隻有粗野漢子和無知婦人的蠻荒之地。”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走到窗邊,指著外麵的田野。“你看到那些正在勞作的人了嗎?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一本書。他們的孩子,如果沒有學校,也會和他們一樣。但如果我們有了學院,情況就會不一樣。十年,二十年之後,這裡會有牧師,有法官,有能看懂英國法律文件的人,有能記錄我們曆史的人。”
青林忽然想起了自己時代的哈佛大學——哥特式的紅磚建築,藏書千萬的圖書館,諾貝爾獎得主雲集的講堂。很難想象,這一切的起點,竟然是這樣一間簡陋的木屋,和一個對未來充滿執念的清教徒。
“學院會建在哪裡?”青林問。
“就在鎮北邊那片橡樹林裡。”約翰說,“議會已經批了土地,我們打算先蓋一棟石頭房子,能容納二十個學生就夠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教師和書籍。”他的語氣裡帶著憂慮,“我們請了一位叫納撒尼爾的先生來當校長,但他一個人遠遠不夠。至於書……我把我帶來的大部分書都捐了出去,大概有四百本,但還是太少了。”
四百本書。青林在心裡換算著——在印刷術尚未普及的17世紀,這已經是一筆驚人的財富。後來的曆史記錄顯示,約翰·哈佛捐贈的這四百本書,成了哈佛學院最早的圖書館藏書。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青林忍不住問,“這些書在殖民地比黃金還珍貴。”
約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聖經》。“《傳道書》裡說,‘智慧勝過黃金’。我來北美之前,在劍橋大學讀書的時候,就常常為那些買不起書的窮學生難過。現在我有這個機會,為什麼不把書留給更需要它們的人呢?”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悠遠,“其實我身體不好,”他輕輕咳嗽了兩聲,“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這些書,這些知識,比我能活的日子更長久。”
青林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約翰·哈佛在1638年就會去世,距離現在隻有兩年時間。這位學院的奠基者,甚至沒能看到第一屆學生畢業,沒能看到學院以他的名字命名。
接下來的幾個月,青林成了約翰·哈佛身邊一個沉默的助手。他不敢暴露身份,隻能以“波士頓來的孤兒,想跟著先生讀書”為由留在那裡。他幫著搬運石料,清理地基,抄寫文件,甚至在約翰的花園裡幫忙種菜。
他親眼目睹了建校的艱難。冬天來得很早,1636年的第一場雪在11月就落了下來,凍得人手指發僵。工人們沒有足夠的工具,隻能用斧頭和簡陋的撬棍搬運石頭,很多人手上都磨出了血泡。食物短缺越來越嚴重,有時候一天隻能吃兩頓稀粥,約翰常常把自己的那份分給工人和幾個提前入學的學生。
青林看到約翰在寒夜裡批改學生的作業,燭光映著他蒼白的臉;看到他因為缺少墨水,用黑莓汁混合鐵屑自製墨水;看到他因為和議會在經費問題上爭吵而氣得發抖;也看到他在學生們能用拉丁語背誦《聖經》段落時,露出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