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年秋,雲南的太陽毒得像烙鐵,把曲靖驛道烤得冒白煙。小兵錢緊把最後半塊摻著沙子的窩頭塞進嘴裡,粗糙的麩皮刮得喉嚨生疼,他望著前方塵煙裡滾來的鎏金馬車,忍不住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那車轅上雕著展翅的金鳳凰,車簾垂著珍珠串成的流蘇,連拉車的三匹黑馬都配著銀質的馬鐙,比他見過的縣太爺的轎子還闊氣十倍。
“瞅啥?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伍長王疤臉照著錢緊後腦勺拍了一巴掌,手上的老繭硌得他生疼,“車裡是蘇先生,王爺跟前的紅人,再亂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喂狗!”
錢緊縮了縮脖子,不敢再看。他當兵三年,從湖南跟著平西王吳三桂入關,再打到雲南,就盼著能混口飽飯,可軍餉就像雲南的雨季,聽著盼著,就是落不到實處。第一次領餉是入關時,朝廷發的“安家銀”每人二兩,到他手裡隻剩五個銅板;第二次是去年中秋,藩王府賞了半袋糙米,裡頭摻的沙子能堆個小墳頭。他問過王疤臉“為啥軍餉總不夠”,王疤臉往地上吐了口濃痰,罵他“缺心眼”:“軍餉夠不夠,得看王爺的庫房滿不滿。咱這些大頭兵,就是王爺手裡的鋤頭,鋤地的哪有資格吃白米飯?”
這話錢緊琢磨了三天,沒等琢磨透,就被調去了昆明城外的“平西藩莊”。馬車剛拐進莊子,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忘了呼吸——萬畝良田順著山坡鋪展開,綠油油的稻子被風一吹,浪頭能漫到天邊。田埂上站著穿短打的莊丁,手裡的鞭子比軍棍還粗,見有佃戶直起腰喘口氣,劈頭蓋臉就是一鞭,“啪”的一聲,佃戶的後背立刻腫起一道紅痕,卻連哭都不敢哭,隻能埋下頭繼續插秧。
“新來的?把這身臭軍裝換了,穿這個!”一個滿臉橫肉的莊頭扔過來一套粗麻布短打,布料硬得像盔甲,“記好了,這千畝地都是王爺的,佃戶種一畝,秋收時交六鬥糧,少一升都不行。要是敢私藏,打斷腿扔去喂狼!”
錢緊換衣服時,才發現短打衣襟上還沾著暗紅色的血跡,不知是哪個倒黴蛋留下的。他跟著莊頭巡田,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農蹲在田埂上,手裡攥著半把乾癟的稻穗,眼淚砸在泥地裡。“大爺,您咋了?”錢緊忍不住問。老農抬頭看他,眼裡滿是絕望:“這地本來是我的,三年前王爺說‘屯墾養軍’,就把地占了。今年天旱,稻子收得少,交完租子就剩兩把糠,家裡娃還等著吃飯呢……”
話沒說完,莊頭就衝過來一腳把老農踹翻在地:“老東西,敢嚼王爺的舌根!”鞭子劈頭蓋臉抽下來,老農抱著頭蜷縮在地上,發出壓抑的嗚咽。錢緊看得牙癢癢,攥緊了拳頭,卻被旁邊的老莊丁拉了一把:“彆多管閒事!上個月有個新兵幫佃戶說話,第二天就被綁在莊口的老槐樹上,活活餓死了,屍體掛了三天才被野狗拖走。”
錢緊的手瞬間鬆了。他第一次看清,吳三桂的“藩莊”根本不是什麼“屯墾養軍”,是明火執仗的搶。當年清軍剛占雲南,吳三桂就給朝廷寫了封奏折,說“滇地荒殘,兵丁無糧可食,需劃地屯墾”,順治皇帝準了,他轉頭就把雲南最肥的地全劃成了“藩莊”——昆明城郊的十八座茶山、曲靖的萬畝稻田、大理的桑園,連麗江的幾處果園都沒放過。官府的“官田”他直接占,百姓的“私田”他就派兵強征,有敢反抗的,要麼被打死,要麼被流放到瘴氣彌漫的邊境,十個人裡未必能活一個。
更狠的是藩莊的“折算賬”。每月初一,佃戶們挑著糧、趕著豬來交租,賬房先生坐著算盤劈啪響,算完了就眯著眼說:“今年糧價跌了,這三袋穀子折算成銀錠,還差五錢,要麼補銀,要麼拿東西抵。”有戶佃農交不出銀,哭著要留半袋穀子給娃熬粥,賬房使個眼色,莊丁就把人家僅有的一頭耕牛牽走了。那佃戶追著牛跑,被莊丁一棍子打在腿上,跪在地上哭嚎:“沒了牛,明年咋種地?咋活啊!”
賬房先生冷笑一聲:“活不活,是你的事;交租,是王爺的規矩。”
錢緊在藩莊待了兩個月,親眼見了三戶佃戶被逼得賣兒賣女,兩戶逃進深山,再也沒回來。他夜裡躺在草棚裡,總聽見田埂上有佃戶的哭聲,像鬼叫一樣,攪得他睡不著。有次他趁莊頭不注意,偷偷塞給那個挨打的老農兩個窩頭,老農捧著窩頭,眼淚掉在窩頭上,砸出一個個小坑:“娃,你是個好人,可好人在這雲南活不長啊。”
這話沒等錢緊消化,他就又被調走了——這次是東川銅礦,據說那是平西王的“銀袋子”。
馬車走了五天,才到東川。剛進礦區,錢緊就被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嗆得直咳嗽。抬頭一看,一座座光禿禿的山包上全是礦洞,像蜂窩一樣,黑漆漆的洞口裡不斷有人往外爬,都是赤著腳、光著膀子的礦工,背上的礦石壓得腰都彎成了弓,皮膚被礦石磨得潰爛,流著黃膿。監工的兵丁手裡拿著皮鞭,見誰走得慢了,上去就是一鞭,嘴裡罵著:“快點!耽誤了王爺的事,把你們扔進礦洞喂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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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緊被分到了“監運隊”,負責把礦洞裡運出來的銅塊裝上車,再拉去藩王府的私鑄坊。第一天乾活,他就見一個礦工走不動路,癱倒在地上,監工上去踢了兩腳,見沒反應,就喊來兩個兵丁,像拖死狗一樣把人拖進了旁邊的山溝。“他咋了?”錢緊問身邊的老兵。老兵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還能咋?累死的。這礦洞裡的礦工,要麼是逃荒的流民,要麼是被判了刑的犯人,進來了就彆想出去,能活三個月就算命大。”
錢緊心裡發寒,可更讓他震驚的還在後麵。那天他跟著車隊往私鑄坊走,路過一處岔路口,見另一隊馬車往相反方向走,車簾上印著“朝廷鑄幣局”的字樣。“為啥咱們的銅不拉去鑄幣局?”他問趕車的老把式。老把式笑了,笑得滿臉皺紋都擠在一起:“傻小子,朝廷讓王爺開礦鑄錢,是為了‘通商便民’,可王爺咋會把肥肉給彆人?這銅拉到私鑄坊,鑄成‘平西通寶’,一文錢能當朝廷的兩文用,運到江南賣,一轉手就是三倍的利!”
原來如此。錢緊想起在昆明城看到的景象:藩王府的商號“同慶祥”裡,堆滿了從江南運來的綢緞、瓷器,還有從西洋來的鐘表,掌櫃的見了穿錦袍的就點頭哈腰,見了穿粗布的就翻白眼。有次他路過“同慶祥”,聽見掌櫃的跟客人閒聊,說上個月運了五十車“平西通寶”去浙江,換了兩百車絲綢,全拉進了藩王府的庫房,“王爺說,等庫房堆不下了,就再蓋幾座新的”。
可這銅,是礦工用命換的。錢緊夜裡值崗,總聽見礦洞裡傳來咳嗽聲,一聲接一聲,像要把肺咳出來。有天淩晨,他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礦工偷偷往懷裡塞了塊小銅塊,被監工抓住了。小礦工哭著說“想換個窩頭吃”,監工卻冷笑一聲,讓人把他綁在礦洞門口的柱子上,“不給飯吃,不給水喝,讓他看看偷王爺東西的下場”。
錢緊看著小礦工乾裂的嘴唇,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家鄉時,弟弟也這麼大,總跟著他後麵“哥、哥”地喊。他趁監工不注意,偷偷塞給小礦工一個窩頭,可沒等天亮,小礦工就沒氣了。監工踢了踢屍體,罵了句“廢物”,就讓人拖去山溝喂狼了。
那天晚上,錢緊躲在角落裡,把臉埋在膝蓋上,第一次哭了。他當兵是為了混口飽飯,可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個幫凶,幫著吳三桂榨乾那些窮苦人的血汗。他甚至開始恨自己——恨自己不敢反抗,恨自己隻能看著一條條人命像草一樣被踩死。
就在錢緊渾渾噩噩的時候,礦區來了個大人物——朝廷派來的監礦官,姓趙,據說是康熙皇帝的親信,來查銅礦的“收支賬目”。趙監官剛到東川,就擺了個大架子,讓吳三桂的親信、礦區總管周福全給他下跪,還當眾說“銅礦是朝廷的產業,豈能由藩王私吞”。
周福全臉色鐵青,卻隻能陪著笑:“趙大人說笑了,王爺也是為了養軍,才暫時挪用……”
“挪用?”趙監官把賬本扔在地上,“去年銅礦產銅五十萬斤,朝廷隻收到五萬斤,剩下的四十五萬斤去哪了?你給我說清楚!”
周福全說不出話,隻能一個勁地磕頭。錢緊躲在人群裡,心裡偷偷高興——說不定這趙監官能治治吳三桂,讓礦工們少受點罪。可沒等他高興兩天,就出了事。
那天淩晨,錢緊聽見趙監官的住處傳來打鬥聲,他跑過去一看,隻見幾個蒙麵人從屋裡跳出來,翻上牆就跑了。進屋一看,趙監官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已經沒氣了。周福全隨後趕到,見了屍體,立刻喊起來:“不好了!趙大人被反賊殺了!快搜!”
搜了一整天,最後在一個礦工的鋪子裡搜出了一把帶血的匕首,還有一封“通敵書信”——信上寫著“約定某月某日刺殺趙監官,裡應外合反清”,落款是“南明餘孽”。周福全當即下令,把那個礦工拉到礦洞門口斬首,還貼出告示,說“趙大人被南明反賊所殺,平西王已下令嚴剿反賊,以安民心”。
可錢緊看得清楚,那把匕首是周福全的親兵常用的款式,那封“通敵書信”的筆跡,跟賬房先生寫的一模一樣。他瞬間明白了——這是吳三桂設的局,殺了趙監官,既能堵住朝廷的嘴,又能安插自己的人,繼續壟斷銅礦。
從那天起,錢緊徹底心涼了。他知道,在吳三桂的雲南,沒有公道,沒有天理,隻有銀子和權力。他開始盤算著逃跑,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想再做幫凶。
機會終於來了。康熙四年冬,藩王府要往貴州運一批銀錠,說是“給貴州的駐軍發餉”,錢緊被選進了護送隊。他打聽好了,車隊要走曲靖驛道,那是他當年進來的路,驛道旁有片密林,是逃跑的好地方。
出發前一天晚上,錢緊偷偷把自己攢的幾個銅板塞在懷裡,又從夥房偷了兩個窩頭。他躺在營房裡,聽著身邊士兵的呼嚕聲,心裡又緊張又期待——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家鄉的田埂,看到了弟弟笑著跑過來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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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走了三天,到了曲靖驛道的密林旁。那天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風,塵土飛揚,能見度很低。錢緊趁押隊的軍官不注意,偷偷溜進了密林裡。他不敢回頭,拚命往前跑,直到聽不到馬蹄聲,才敢停下來喘口氣。
他靠在樹上,看著遠處的天空,眼淚又掉了下來——他終於逃出來了。
可他沒跑多遠,就遇到了麻煩。密林裡有夥山賊,見他穿著軍褲,以為他是逃兵,把他綁了起來,要他交出“值錢的東西”。錢緊說自己沒錢,山賊就搜他的身,搜出了兩個窩頭和幾個銅板。“就這點破東西?”山賊頭子罵了句,揮手就要打他。
就在這時,樹林裡傳來一陣馬蹄聲,是一隊清軍騎兵。山賊們以為是吳三桂的兵,嚇得轉身就跑。騎兵隊的首領下了馬,見錢緊被綁著,就問他“是誰”。錢緊說自己是平西軍的逃兵,從東川銅礦逃出來的。
首領皺了皺眉:“平西軍?你可知吳三桂在雲南所作所為?”
錢緊點點頭,把自己在藩莊、銅礦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說吳三桂圈地搶田,說他壟斷銅礦,說他殺了趙監官,說那些佃戶、礦工的慘狀。他越說越激動,眼淚止不住地流:“大人,吳三桂把雲南當成了自己的錢袋子,老百姓都快被他榨乾了!”
首領聽完,沉默了很久,然後對身邊的士兵說:“把他鬆綁,帶回去。”
錢緊跟著騎兵隊走了兩天,才知道這隊騎兵是朝廷派來的“密探隊”,首領姓孫,是兵部的郎中,專門來雲南查吳三桂的“藩政弊端”。孫郎中讓錢緊寫了份供詞,把吳三桂的斂財手段全寫了下來,然後對他說:“你的供詞很重要,朝廷早晚會收拾吳三桂。你要是願意,就跟著我們乾,做個向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