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的陽光,剛越過函穀關的箭樓,斜斜地切下一道金紅的光帶,恰好落在老子跨下的青牛脊背上。那牛原本是青灰色,此刻被這光一照,毛尖竟泛出層珍珠母貝似的光澤,像披了件碎金織就的短襖。老子踩著牛鐙翻身而下時,青牛忽然揚起脖頸,發出一聲悠長的鳴叫,“哞——”的聲浪裹著紫氣直撞關樓,震得簷角的銅鈴叮鈴亂響,卻奇異地不刺耳,反倒像山澗清泉撞在玉石上,清越得能滌蕩人心。
尹喜正彎腰拱手,冷不丁被這聲鳴驚得肩頭微顫,抬眼時恰好望見青牛雙角——那對彎彎的牛角上,竟凝結著層薄薄的紫霜,晶瑩剔透,順著角尖往下淌著細小的露珠,露珠墜地的瞬間,“啪”地融進腳下的紫氣裡,濺起一圈淡紫色的漣漪。他猛地想起昨夜整理《關令誌》時看到的記載:“仙牛有靈,角生紫霜者,伴聖人行萬裡而不疲”,指尖不由得攥緊了袍角,喉結動了動才把那句“竟與關隘紫氣同源”咽了回去。
“尹關令,叨擾了。”老子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帶著點山間鬆濤的醇厚,尹喜忙直起身,見老子已站在麵前,忙再次拱手:“先生安好!晚輩在此恭候多日,幸得先生肯駐足,實乃函穀關之幸。”
老子微微頷首,青布麻衣的袖子在風裡輕輕晃,袖口磨出的毛邊沾著點草屑,倒比任何錦緞都顯得自在。他腰間的葫蘆是老葫蘆,深褐色的皮質上布滿細密的網紋,像誰用指甲一點點掐出來的,可尹喜盯著那葫蘆口時,總覺得有雲霧在裡麵翻湧,隱約還能聽見水流聲——那分明是昨夜他在關樓聽見的銀河濤聲。
“這牛隨我走了八千裡路,”老子抬手在青牛脖頸上輕輕拍了拍,青牛立刻溫順地低下頭,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胳膊,牛角上的紫霜又厚了些,“通些靈性不算稀奇。”他轉頭看向尹喜,目光落在他攥緊袍角的手上,眼底漾開點笑意,“你看它角上的霜?那是昨夜過崤山時,沾了山頂的紫霞凝的,倒與你這關隘的紫氣投緣。”
尹喜這才敢細細打量。青牛的蹄子踏在紫氣裡,每一步都踩出個淺紫色的蹄印,印子裡立刻鑽出細弱的青草,草葉上頂著的露珠都是紫的。而老子那件粗布麻衣,看著洗得發白,針腳卻比關內最巧的繡娘繡的還要齊整,布紋裡藏著極淡的星芒,像是有人用銀線在夜裡偷偷繡上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先生的衣袍……”尹喜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話剛出口又覺唐突,忙改口,“晚輩失言。”
老子卻不以為意,抬手理了理衣襟,陽光透過布麵,竟在地上投下淡淡的星圖影子——北鬥七星的鬥柄正對著關樓的方向。“不過是件舊衣,穿了三十年,”他笑道,“布是終南山的老麻布,漿洗時摻了點星塵,倒讓它沾了點星氣。”
尹喜的目光猛地撞進老子的瞳孔裡。方才隻顧著看衣袍和青牛,此刻才發現,老子的眼睛竟像兩口深潭,潭底不是尋常人的瞳仁,而是清清楚楚的星象——蒼龍七宿在左,白虎七宿在右,朱雀、玄武分列上下,二十八宿如同嵌在琉璃盞裡的明珠,連鬥轉星移的軌跡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下意識後退半步,手指顫抖著指向老子的眼睛,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驚歎:“《甘石星經》!晚輩前日在《甘石星經·卷三》見記載:‘聖人目含星象,能察周天運化’,從前隻當是傳說,今日……今日竟真得見!”
陽光恰好升到關樓的匾額上方,金色的光瀑直瀉下來,把老子的身影鍍上層金邊。他抬手摘下腰間的葫蘆,拔開塞子,一股清冽的香氣立刻漫開來——不是酒氣,也不是藥香,倒像是初春的第一場雨落在梅林裡,混著新茶的甘醇,尹喜隻聞了一口,就覺得連日守關的疲憊消了大半。
“星象本就是道的影子,”老子往葫蘆裡倒了點紫氣,那紫氣在葫蘆裡打著旋,竟化成條小紫龍,“天有星象,地有脈絡,人有氣血,本就是一回事。”他抬手將葫蘆遞給尹喜,“你且聞聞,這裡麵裝的不是酒,是‘常道’。”
尹喜雙手接過葫蘆,指尖觸到葫蘆皮的瞬間,像摸到了塊溫玉,暖乎乎的。他湊到嘴邊輕嗅,那香氣忽然炸開,化作無數光點鑽進鼻腔——光點入喉時,竟在舌尖嘗到五種味道:先甜如蜜,再苦似茶,繼而是酸梅的清冽,辣椒的微辣,最後落回舌根的甘,像嚼了口剛從雪地裡挖出來的野參。他驚得睜大眼睛,再看葫蘆裡,哪裡有什麼小紫龍,分明是半葫蘆清水,水麵上漂著片嫩綠的柳葉。
“這……”尹喜捧著葫蘆,一時說不出話。
青牛又“哞”了一聲,這次聲音低柔,像在催促。老子接過葫蘆,塞回腰間,笑道:“這關隘的紫氣,比三年前濃了三成,可見你守得用心。”他往關內走去,青牛溫順地跟在身後,牛角上的紫霜隨腳步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便長成株株紫花,花瓣薄如蟬翼,湊近些看,每片花瓣上都印著個“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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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喜連忙跟上,目光忍不住在老子身上打轉。方才沒注意,此刻才發現老子的布鞋鞋底竟沒沾半點塵土,踏在關樓的青石板上,悄無聲息,倒像是踩著雲。更奇的是,他走過後的地方,石板縫裡冒出的青苔都往兩側退,讓出條乾淨的小徑,仿佛連草木都在為他讓路。
“先生,”尹喜緊走兩步,與老子並肩,“您瞳孔裡的星象,為何與欽天監繪製的《天象全圖》略有不同?”他記得昨夜翻閱監裡送來的星圖,二十八宿的位置與老子眼中的,在角宿與亢宿之間差了半寸。
老子腳步不停,望著關內漸漸熱鬨起來的集市——那些晨起的商販正支起攤子,吆喝聲混著紫氣飄過來,竟格外和諧。“欽天監的圖,是畫在紙上的,”他淡淡道,“而道的星象,是活的。”說話間,他眼瞳裡的星象輕輕轉了半圈,角宿往亢宿的方向挪了挪,恰好與尹喜記憶中的位置重合,“你看,它會動。”
尹喜看得真切,倒吸一口涼氣。那不是畫出來的,也不是刻上去的,是真真切切在流轉,像把整個天穹都裝進了那雙眼睛裡,鬥轉星移,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甘石星經》裡的另一句:“聖人目納周天,步測玄機”,原來“納”不是容納,是真的在眼底生了片星空。
青牛忽然停在一處賣漿水的攤子前,用鼻子蹭了蹭老子的胳膊。攤主是個白發老嫗,見了老子,眼睛一亮:“是先生!您上次說我這漿水少放半勺鹽,果然賣得快了!”老子笑著點頭,從懷裡摸出幾枚銅錢放在攤上,老嫗麻利地舀了碗漿水遞過來,碗沿還沾著點紫花花瓣——正是青牛角上落下的那種。
尹喜站在一旁,看著老子接過粗瓷碗,仰頭飲儘。漿水入喉的瞬間,他分明看見老子眼瞳裡的星象亮了亮,玄武七宿的亮度竟濃了三分。而那碗空了的粗瓷碗,被老嫗收回時,內壁突然浮現出淡淡的星紋,轉瞬又消失不見,老嫗卻渾然不覺,隻顧著把銅錢小心翼翼地塞進懷裡的布包。
“先生的星象,會隨心境變嗎?”尹喜忍不住又問。方才飲漿水時,星象的變化他看得一清二楚。
老子把空碗遞還給老嫗,轉身繼續往前走,青牛緊隨其後,牛角上的紫霜這會兒竟凝成了朵小小的紫花。“心境?”他笑了笑,眼瞳裡的星象隨著腳步輕輕搖晃,“道隨心轉,星象自然也會動。就像這關隘的紫氣,你守得儘心,它便濃;若你心浮氣躁,它自會淡下去。”
尹喜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雙手今早整理關防文書時,還沾著點朱砂印泥。他忽然明白,為何每次自己徹夜不眠核對戶籍時,關內的紫氣就會往案頭湧——原來不是紫氣追著人,是人的心牽著紫氣。
走到關樓西側的碑林時,老子停下腳步。那些碑刻是曆代關令記的守關心得,最老的一塊已經風化得看不清字跡,此刻被老子的目光掃過,碑上的字竟慢慢變得清晰,連刻痕裡的塵土都自動退開。尹喜湊過去看,最上麵一行是“歲在甲子,紫氣過函穀,聖人西出”,筆跡蒼勁,竟與老子此刻的神態有七分相似。
“這是……”尹喜驚得語塞。
“三百年前,前位關令所書。”老子抬手撫過碑麵,指尖觸到的地方,石質竟變得溫潤如玉,“他守關時,紫氣比你這如今淡些,卻更純。”
青牛在碑旁刨了刨蹄子,蹄下的紫氣突然彙聚成個小小的旋渦,漩渦中心浮出枚小小的玉琮,翠綠欲滴。老子彎腰拾起,遞給尹喜:“這是那關令藏的,說‘得玉琮者,知守關之要’。”
尹喜接過玉琮,觸手冰涼,內裡竟像有水在流動,對著陽光一照,玉琮裡映出的不是他的影子,而是片茫茫星空——與老子眼瞳裡的星象,分毫不差。他忽然膝蓋一軟,差點跪下去,被老子伸手扶住。
“守關,守的不是牆,是心。”老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溫和卻有分量,“心定了,關自然就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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