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敲過,函穀關的夜靜得能聽見風卷著沙粒擦過城牆的聲響。觀星台的十二根石柱上,油燈的光被風推得晃晃悠悠,把尹喜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石麵的星圖上,像個踩著星辰行走的人。
他麵前攤著卷《周官星譜》,竹簡被夜露浸得有些發潮,指尖按上去能感到細微的涼意。目光落在“心宿三星,中為天王,左為太子,右為庶子”那行字上,尹喜的指腹反複摩挲著“天王”二字,竹片的紋路在皮膚上刻下淺淺的痕。
“怪哉。”他低低地歎了聲,抬頭望向天幕。
熒惑星的紅光竟斂了些,不再像前兩夜那樣張牙舞爪,倒像是被什麼東西按了按,光帶收得緊湊了些。而被它壓了兩天的心宿三星,今夜卻透出些不一樣的光景——中間那顆代表天王的星,原本快被紅光遮沒了,此刻竟亮了半分,像蒙塵的銅鏡被擦了擦;左右兩顆代表太子與庶子的星,卻依舊黯淡,尤其是左邊那顆太子星,幾乎要融進旁邊的雲層裡。
尹喜抓起案頭的銅尺,對著星象比量。銅尺的邊緣在油燈下泛著冷光,一頭對齊心宿中央,另一頭恰好指著熒惑星,兩者之間的距離,比昨夜寬了一絲。“不是熒惑退了,是天王星自己亮起來了。”他喃喃自語,指尖在《甘石星經》的“心宿”篇上點著,“《甘石星經》說‘心三星明,君臣和;一星暗,有憂’,如今天王星獨亮,太子星暗……”
他忽然想起去年從洛陽傳來的消息:幽王廢了太子宜臼,改立褒姒生的伯服為太子,還把宜臼趕到了申國。當時他正在批注《夏小正》,看到“帝座一星太微中,五帝之內居正中”那句,就覺得心裡發沉——帝座星旁若有客星犯,往往是儲位不穩的兆頭。
“莫非不是外寇,是內爭?”尹喜把銅尺擱在星譜上,尺子壓著“庶子星暗,庶出有殃”的注腳。他起身走到石柱旁,那上麵刻著《夏小正》的“心為明堂,天子之宮”,夜風穿過石柱間的縫隙,吹得刻字像是在低聲說話。
觀星台的石階上傳來輕響,是守台的老卒送水來了。老頭捧著個陶碗,碗沿結著層薄冰:“先生,天涼,喝點熱水暖暖。”他往天上瞥了眼,“那火星子好像沒那麼紅了?”
尹喜接過碗,熱水的霧氣模糊了鏡片般的夜空。“不是火星子變了,是底下的人動了。”他喝了口熱水,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老周,你在關城守了四十年,見過幾次烽火連燒三日不停的?”
老卒咂咂嘴:“宣王年間犬戎犯邊,烽火燒了五日,可那回參旗星豎得跟槍似的,天狼星亮得能照見人影。”他往西邊指了指,“這回參旗星跟沒睡醒似的,天狼星也蔫蔫的,不像是真要打仗。”
尹喜笑了笑,老卒不懂星象的道理,卻憑經驗摸到了門道。《夏小正》說“參旗九斿主邊兵”,邊兵若動,這麵“星旗”必是鋒芒畢露,可如今它的光芒散得像團棉花,顯然不是外敵來犯的氣象。
“去把斥候營的李七叫來。”尹喜把碗遞給老卒,轉身從案頭取了張羊皮地圖,鋪開在石麵上。地圖上,黃河像條銀帶,從函穀關蜿蜒向東,直抵洛陽。他用朱砂在洛陽城外畫了個圈,又在申國的方位點了個點——那裡是廢太子宜臼的封地。
李七很快就來了,一身黑衣,走路帶不起半點聲響。他是函穀關最好的斥候,能在夜裡憑著星鬥辨方向,曾單人匹馬穿過犬戎的營地,帶回過對方的布防圖。
“先生。”李七單膝跪地,聲音壓得像貓叫。
尹喜指著地圖上的黃河水道:“你帶三個人,沿河南岸潛行,去洛陽城外探虛實。”他用朱砂在地圖上劃了條線,“走水道旁的蘆葦蕩,白日躲在船艙裡,夜裡看北極星辨方向——記住,《夏小正》說‘北辰五星在紫微,大帝之座鎮中央’,跟著北極星走,錯不了。”
李七點頭,眼睛盯著地圖上的朱砂線:“探什麼?”
“看三件事。”尹喜的指尖點在洛陽城的位置,“一,看城門是不是真的關了,若是關了,門樓上的守軍是周兵還是彆的旗號;二,看城外有沒有軍營,若是有,旗幟是犬戎的狼頭旗,還是周王的虎頭旗;三,聽城裡的動靜,是廝殺聲,還是……哭聲。”
李七眉頭微動,他原以為是探犬戎,沒想到提到了周王。但他沒多問,隻是把這三件事在心裡默念了一遍。
“最重要的是這個。”尹喜從袖袋裡掏出塊竹牌,上麵刻著顆小小的星,是函穀關斥候的信物,“若是聽到‘熒惑退,心星明’這句話,不管探到什麼,立刻回來。”他頓了頓,語氣加重,“若是沒聽到這話,非戰事則速回——記住,彆驚動任何人,尤其是洛陽城裡的人。”
李七接過竹牌,揣進懷裡:“若是遇上周兵盤查?”
“說你是販鹽的。”尹喜指了指地圖上的鹽道,“這條道上,鹽商比兵卒多。”他又從案頭拿起個布包,遞給李七,“裡麵是三斤鹽,真遇上盤查,就把這個塞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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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七接過布包,掂量了下,重得壓手。他知道,這鹽在洛陽能換半匹布,足夠應付尋常盤查的兵卒了。
“天亮前出發,用三天時間來回。”尹喜最後看了眼天幕,熒惑星的紅光又斂了些,心宿的天王星卻更亮了,像隻眼睛,在黑夜裡眨了眨。“去吧,路上看緊南河星,那星主水道,跟著它走,水路不會錯。”
李七沒再說話,對著尹喜磕了個頭,起身時,人已經像道影子,悄無聲息地滑下了觀星台。
尹喜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地圖。周王的虎頭旗……他想起《甘石星經》裡“客星犯帝座,庶子爭權”的話,心裡隱隱有了數。幽王廢長立幼,申國是太子宜臼的母家,怎麼可能坐視不理?若真是申國兵臨洛陽,那烽火台上的火,燒的就不是外寇,是家事了。
風突然大了些,吹得油燈的光劇烈搖晃,石麵上的星圖忽明忽暗。尹喜伸手按住被風吹起的地圖邊角,指尖恰好按在“紫微垣”的位置——那裡是帝星所在,此刻在天幕上,紫微垣的光芒散得像攤水,連帝星都顯得若有若無。
“《甘石星經》說‘紫微垣亂,王者失位’,”他低聲念著,想起幽王三年那次地震,涇水、渭水、洛水都枯了,當時就有占星者說“周將亡矣”。如今看來,那不是妄言。
觀星台的老卒又上來了,手裡捧著件厚袍:“先生,下半夜更冷,披上吧。”他看著石麵上的星圖,突然說,“我那小孫子昨晚問我,天上的星星會不會吵架?我說會,就像村裡的人,為了塊地就能吵翻天。”
尹喜接過袍子披上,暖意裹住身體時,突然覺得老卒的話比星經還透徹。星辰哪裡會預示什麼,它們隻是把人間的吵鬨,搬到天上去演了一遍。心宿三星的亮與暗,熒惑星的進與退,不過是王室那點事的倒影罷了。
他重新看向心宿,左邊的太子星依舊暗,右邊的庶子星也沒亮,隻有中間的天王星,孤零零地懸在那裡,像個被所有人拋棄的王。《周官星譜》說“心宿三星,和則天下安,離則天下亂”,如今這三顆星鬨成這樣,天下怕是真要亂了。
“去把張誠叫來。”尹喜對老卒說,“就說我有要事跟他說。”
老卒應聲下去,尹喜則開始收拾案頭的竹簡。《周官星譜》《甘石星經》《夏小正》……這些書裡的字句,此刻都活了過來,在他腦子裡拚成一幅亂糟糟的圖:洛陽城裡的烽火,申國的兵,廢太子的怨,新太子的驕,還有那顆懸在頭頂的熒惑星,像個冷眼旁觀的看客。
張誠很快就來了,帶著一身寒氣,甲胄上凝著霜:“先生,是不是斥候有消息了?”
“還沒。”尹喜指著天幕的心宿,“你看,天王星亮了,太子星暗著。”他沒說太多星象的道理,隻道,“洛陽的事,可能不是我們想的那樣。你去把西甕城的火箭撤一半下來,換成普通箭鏃——防備犬戎是該的,但彆弄得像真要打仗似的。”
張誠愣了愣,他還是第一次見尹喜主動撤防。但他望著心宿的方向,想起尹喜白天說的“熒惑守心逢流火,警訊多虛”,終是點了點頭:“末將這就去辦。”
“等等。”尹喜叫住他,“讓夥夫明早多蒸點饅頭,摻點豆子,給守城的弟兄們加頓飽飯。”
張誠應著,轉身下樓時,聽見尹喜又在念什麼,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像是“虛警也是警,人心比星亂……”
尹喜確實在念這句話。他望著天邊的紫微垣,那裡的帝星已經快看不見了。或許,這場烽火從頭到尾都是假的,是王室自己在玩火。而他能做的,就是守好函穀關,讓這關城像顆定盤星,在這亂糟糟的天下,穩住自己的位置。
天快亮時,東方泛起魚肚白,熒惑星的紅光徹底被晨光壓了下去,心宿三星卻依舊是那副模樣——天王星亮,太子星暗。尹喜知道,李七此刻應該已經鑽進了黃河邊的蘆葦蕩,正跟著北極星的方向,往洛陽去。
答案,很快就要來了。而在此之前,他能依靠的,隻有這些沉默的星辰,和手裡這本被夜露浸得發潮的《甘石星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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