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像塊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死死捂住洛陽北門的天空,連星子都被捂得喘不過氣,隻剩幾顆殘星在雲層縫隙裡瑟縮。犬戎的撞車正“咚咚”地撞著城門,每撞一下,城樓就像打擺子似的晃三晃,牆磚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砸在守兵的頭盔上,發出細碎的脆響,像誰在數著這絕望的倒計時。守兵的嘶吼聲越來越弱,到後來隻剩斷斷續續的哭嚎:“沒箭了!滾木也沒了!再撞兩下,門就要塌了——”
城樓下的犬戎兵瘋了似的歡呼,他們披著油光水滑的狼皮襖,領口露出虯結的青筋,手裡舉著帶血的彎刀,刀身在火把的映照下泛著妖異的紅光。幾個蠻子踩著同伴的肩膀,在雪地裡跳著詭異的舞蹈,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歌謠,歌詞裡滿是“燒殺”“搶掠”的字眼,像毒蛇吐信般鑽進人的耳朵。撞車的木杆裹著半寸厚的鐵皮,每次撞擊都濺起一串火星,把城門上的銅釘映得通紅,像隻正在流血的眼睛,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一點點撕碎。
尹喜伏在邙山的背風處,積雪沒到膝蓋,冰冷的寒氣順著棉袍往裡鑽,凍得骨頭縫都在疼。三千士兵趴在他身後的雪窩裡,嗬出的白氣剛冒頭就凍成了冰霧,睫毛上凝著霜花,像沾了層碎水晶。沒人說話,隻有偶爾的咳嗽聲被風掐斷在喉嚨裡,每個人的手都死死攥著兵器,矛尖和劍刃上結著薄冰,卻依舊透著殺人的寒光。
“先生,要不……咱回函穀吧?”親兵阿福的聲音發顫,像被凍住的琴弦。他手裡的長矛插在雪地裡,杆身抖得像條受驚的蛇,矛尖上的紅纓早就被凍成了硬塊。這孩子才十六歲,下巴上剛冒出絨毛,昨夜換崗時還在偷偷抹眼淚,說想他娘做的紅薯餅,說那餅子甜得能把心都化了。“就咱三千人,衝上去跟送命沒兩樣。諸侯都在營裡烤火呢,晉侯帳裡還飄著肉香,鄭伯的戲台子就沒停過,咱死了,他們連屍首都不會收——”
尹喜沒回頭,他的目光像兩顆釘子,死死釘在北門城樓的破旗上。那麵“周”字旗被箭射得像塊破布,邊角卷成了麻花,卻還在風裡執拗地飄,旗角掃過城磚上的血漬,留下一道暗紅的痕,像在寫一封血書。他摸了摸懷裡李敢的布防圖,羊皮紙被體溫焐得發軟,上麵的血漬早已乾透,變成了深褐色,卻像烙鐵一樣燙著皮膚——那是李敢被犬戎的長矛挑在城門上時,手死死攥著布防圖留下的印子,指骨都嵌進了羊皮裡。
“回函穀?”尹喜笑了,笑聲裡裹著冰碴子,在寂靜的山坳裡炸響,“回函穀後,告訴張誠,我們看著洛陽城破,看著百姓被屠,隻因諸侯不肯幫忙?告訴那些埋在深林裡的弟兄,他們為了掩護我們探路,被犬戎的騎兵追得跳了懸崖,他們的死都白費了?”他拔出劍,劍鞘摩擦著凍硬的戰袍,發出“噌”的一聲脆響,像冰麵裂開的聲音。劍脊映著遠處犬戎營地裡的火光,亮得能照見人影,連他眼角的皺紋裡藏著的風霜都看得一清二楚。
“周室或許該亡,”尹喜的聲音突然沉下來,像塊石頭砸在冰麵上,震得人耳膜發疼,“幽王烽火戲諸侯,寵褒姒,殺忠良,早就失了民心。但周室的兵,不能是縮頭烏龜!”他勒轉馬頭,踏雪馬打了個響鼻,馬鬃上的冰珠掉在雪地裡,砸出幾個小坑,“我們穿的是周室的甲,吃的是周室的糧,就算這王朝要完了,咱也得站著送它走!”
三千士兵慢慢站起身,雪從他們的甲胄上簌簌滑落,像抖落一身的霜。他們的甲胄上還沾著山道的泥,凍成了硬塊,碰一碰就掉渣;臉上的凍瘡裂了口子,滲著血珠,風吹過就像刀割,卻沒人敢低頭。王恒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著——上次突圍時被犬戎的斧頭劈中,骨頭還沒長好,包紮的布條早就凍成了冰殼,此刻卻把長矛握得比誰都緊,指節泛白。
“你們聽著,”尹喜的劍指向洛陽北門,劍尖的寒光刺破晨霧,“今日衝陣,不是為了幽王,那老糊塗配不上;也不是為了諸侯,那些人的心比這雪地還冷,他們眼裡隻有青銅鼎和玉璧。咱是為了城裡的百姓——”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道驚雷劈開雲層:“為了王屠戶家的小孫子,他昨兒還在城樓上喊‘叔叔加油’,那孩子才五歲,手裡攥著塊糖,說要等我們進去分給我們吃;為了繡坊的李婆婆,她的花針能繡出會飛的鳳凰,前兒還托人送了件繡著星辰的護心鏡給咱,要是被犬戎抓去,她那雙能繡花的手,指不定就得被剁下來喂狗;為了那些還在哭著喊爹娘的娃,讓他們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沒忘了他們,還有人肯為他們拚命!”
他頓了頓,劍刃轉向犬戎的陣營,那裡的篝火正旺,映得蠻子們的臉像惡鬼:“更是為了讓這群蠻子知道,中原不是沒人能打!就算周室沒了,就算諸侯都縮著脖子,咱這些當兵的,骨頭還硬著!就算隻剩一口氣,咱也要讓他們嘗嘗疼的滋味,讓他們知道,漢人的血是熱的,不是好欺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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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王恒第一個舉矛,他的嗓子在昨夜的偵察中被凍啞了,喊聲像破鑼,卻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震得人耳朵發麻。他往前跨了一步,凍硬的戰袍發出“哢嚓”的聲響,左臂的傷口想必又裂開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卻硬是沒哼一聲。
“殺!殺!殺!”三千人的呐喊震得洛水的冰麵都嗡嗡響,冰層下的水似乎也被驚動了,泛出細碎的波紋,像大地在顫抖。他們像一柄淬了火的楔子,披著晨光的鋒芒,朝著犬戎的陣營狠狠紮了過去。踏雪馬的蹄鐵踏在凍土上,發出“噠噠”的急響,像戰鼓在敲;士兵們的甲胄碰撞著,發出“鏗鏘”的脆響,像利劍出鞘。
犬戎兵顯然沒料到會有援軍。他們正圍著城門狂歡,有的把搶來的錦緞纏在身上,紅的綠的像群花孔雀;有的抱著酒壇往嘴裡灌,酒液順著絡腮胡往下淌,在胸前結了層冰;還有的用長矛挑著百姓的衣物炫耀,哄笑聲能掀翻城門。尹喜的隊伍衝過來時,他們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瞬間炸了營。
“是周兵!”有人尖叫,手裡的酒壇“哐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狼皮襖飛得到處都是,像一群被打懵的狼;蠻子們慌裡慌張地去撿武器,卻被自己人絆倒,踩成了滾地葫蘆。尹喜的劍循著“角宿一”的軌跡舞動——那是他年少時在觀星台學的,師父說“角宿主兵戈,其光銳,其勢猛,出則無堅不摧”。斜刺時,劍尖如星芒側射,精準地挑斷一個犬戎兵的咽喉,那蠻子眼睛瞪得溜圓,嘴裡還叼著半塊搶來的糕點,血沫子順著嘴角往外湧;橫斬時,劍刃似銀河傾瀉,“哢嚓”一聲劈開另一個的肩甲,狼皮襖下的血噴出來,在雪地上濺出一朵妖豔的花。
王恒的長矛也沒閒著,他左臂不能用力,就用右手單持矛,每一次突刺都帶著風聲,把一個蠻子的肚子捅了個窟窿。那蠻子捂著肚子倒在雪地裡,嘴裡還在嗬嗬地叫,王恒卻沒時間理會,轉身又迎上另一個舉斧的蠻子,矛尖點在斧刃上,迸出一串火星。
阿福跟在尹喜身後,小臉嚇得慘白,卻死死咬著牙,手裡的長矛亂舞,竟也捅倒了一個沒穿甲的犬戎兵。那蠻子倒下時抓了他一把,阿福的戰袍被撕開個口子,露出裡麵單薄的內衣,寒風灌進去,凍得他一哆嗦,卻依舊往前衝,嘴裡喊著:“娘,我不怕!”
犬戎的陣型亂了片刻,很快又重新聚攏。他們畢竟人多,像漲潮的海水,一波波湧過來,將尹喜的隊伍裹在中間。一個絡腮胡蠻子掄著大錘砸過來,尹喜側身躲過,錘風掃過他的戰袍,撕開一道口子,冰冷的雪沫子灌了進去。他反手一劍,削掉了蠻子的半隻耳朵,那蠻子慘叫著捂著臉,尹喜卻已策馬衝向前方,目標是那架還在撞門的巨木。
“先毀撞車!”尹喜大吼,聲音在廝殺聲中格外清晰。撞車的木杆還在“咚咚”地撞著城門,門板上的裂縫越來越大,再撞幾下,真的就要塌了。幾個護著撞車的犬戎兵舉著盾牌圍過來,尹喜的劍像長了眼睛,從盾牌的縫隙裡鑽進去,挑斷了一個蠻子的手腕,盾牌“哐當”落地。
“先生,我來幫你!”阿福喊著衝過來,長矛捅向一個蠻子的腿彎,那蠻子“噗通”跪倒,尹喜趁機一劍刺穿了他的胸膛。可就在這時,一支冷箭從斜後方射來,尹喜猛地回頭,看見阿福的身子晃了晃,胸前插著支狼牙箭,箭羽還在顫動。
“阿福!”尹喜目眥欲裂。
阿福看著自己胸前的箭,小臉瞬間沒了血色,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隻吐出一口血沫。他倒下去時,眼睛還望著函穀關的方向,像在看他娘做紅薯餅的炊煙。
尹喜揮劍斬斷射向阿福屍體的長矛,眼眶燙得像要著火。他望向東方,太白星已經升得很高了,光芒穿透廝殺的煙塵,落在他的劍上——《夏小正》說“太白所臨,無堅不摧”,他不能退,絕不能退!
“跟我殺向撞車!”尹喜大吼,劍鋒轉向那些正推搡撞車的巨木,“毀了它們!為阿福報仇!”
士兵們像被注入了新的力氣,嘶吼著跟他往城門方向衝。刀光劍影裡,有人倒下,就有人踩著同伴的屍體往前衝;有人斷了胳膊,就用牙齒咬著劍繼續拚殺;有人被箭射中,就把箭杆折斷,用最後的力氣撲向蠻子。《夏小正》的斷句混在喊殺聲裡:“角為天關,兵戈所指……”每一個字都帶著血,帶著恨,帶著一股不死不休的決絕。
撞車的木杆終於被他們砍斷了一根,“轟隆”一聲砸在地上,把幾個犬戎兵壓在了下麵。尹喜看著那根斷木,又看了看身邊隻剩下一半的弟兄,突然覺得肩膀上的擔子輕了些——至少,城門暫時安全了,至少,城裡的百姓能多喘口氣了。
犬戎的嘶吼聲還在耳邊,太白星的光芒忽明忽暗,像在為他們加油,又像在歎息這孤軍的悲壯。但尹喜知道,隻要他們還能站著,隻要手裡的劍還能揮動,這場仗,就還得打下去。為了城裡的百姓,為了死去的弟兄,也為了那句“周室的兵,不能是縮頭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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