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汁般浸透慕府廳堂，唯有桌角一盞孤燈搖曳，將母女二人對峙的身影拉長投在冰冷地麵上，晃動著不安的輪廓。
慕知柔忽然抬起蒼白的臉，目光如淬火的銀針直刺柳氏閃爍的雙眼，一句“當年為何留蕭珩性命”的問話輕若耳語，卻像一道無聲驚雷劈開了滿室偽裝的平靜，驚得柳氏身體猛地一僵，臉上血色褪儘，指尖一顫，撚著的佛珠啪嗒落地，發出一聲清脆而突兀的脆響。
她鬆開慕知柔，踉蹌著後退一步，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與回憶的痛苦。她沉默了許久，才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
“我……我下不去手……那時他才那麼小，裹在繈褓裡，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他什麼都不知道……我怎麼能……怎麼能親手掐死一條無辜的小生命？”
她的眼淚再次湧出，充滿了後怕與自責：
“可是……娘娘的命令，我不敢違抗……我……我就把他放在一個鋪了軟布的竹籃裡，趁夜放到了護城河邊……我想著……讓他自生自滅……也許……也許能被早起洗衣的婦人撿到，也許能順水流到有善心的人家……否則……他必死無疑了……”
柳氏抓住慕知柔的手臂，急切地解釋道：“柔兒，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後來是怎麼活下來的，更不知道他怎麼會成了蕭家的兒子，還被皇後認了回去！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完全不知情啊！”
慕知柔看著柳氏激動而真誠的神情，相信了她的話。
她將蕭珩認祖歸宗的經過，包括皇後如何“偶然”發現其肩胛骨下的胎記，如何滴血驗親等細節，簡要地告訴了柳氏。
柳氏聽完，眉頭緊緊皺起，臉上露出了極大的困惑：
“這……這太奇怪了。按你所說，皇後娘娘找到蕭珩的過程，雖然看似合理，但……但總感覺太過順暢了。尤其是那胎記……皇室子嗣出生時，身上有何特征，宮中必有記錄。若蕭珩真是當年‘夭折’的嫡皇子，皇後為何不在他嬰兒時期就憑借胎記相認？反而要等到他長大成人？這看起來……不像是剛剛找到失散多年的兒子，反倒像是……像是早就知道他在何處，隻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讓他‘回歸’一般。”
慕知柔心中一動！柳氏的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中的迷霧！
是啊，皇後對蕭珩的認親，確實透著蹊蹺！如果皇後早就知道蕭珩的存在，甚至可能……當年撿到蕭珩的就是皇後安排的人？那皇後在這整盤棋局中，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她是否也知道蓉妃、乃至南疆的秘密？
這個猜想讓慕知柔感到一陣寒意。這深宮之中的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深不可測！
“啾啾……啾啾啾！”——
窗外寂靜的夜空中，忽然傳來了幾聲帶著特定節奏的鶯啼。
慕知柔精神一振！
她立刻對柳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快步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同時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窗欞——
“叮叮叮，叮叮！”
幾乎是在她敲擊聲落下的瞬間，一道纖細矯健的黑影如同夜梟般，悄無聲息地從窗外屋簷下翻入，落地輕盈如羽，正是風塵仆仆卻眼神銳利的青蟬。
“當家的！”青蟬壓低聲音，言簡意賅，“南疆消息！”
慕知柔的心立刻提了起來：“說！”
青蟬語速極快，卻清晰無比：“屬下潛入南疆王都，多方打探確認，當今南疆王，正是慕容瑛！”
儘管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生父的名諱與王位聯係在一起，慕知柔還是感到一陣心悸。
青蟬繼續說道，語氣帶著一絲奇異的波動：
“據可靠消息，慕容瑛於二十年前返回南疆，兩年後繼位。至今，從未立後，後宮亦無所出。南疆朝野對此頗有微詞，但他態度堅決，無人能勸。”
從未立後……無所出……？！
這個消息，像一道暖流，瞬間衝垮了慕知柔心中那部分因真相殘酷而築起的冰牆。生父他……竟然……空置後位十八年，沒有留下任何其他子嗣！這是何等深刻的情意！她仿佛能感受到那份跨越了千山萬水、在權力巔峰依舊堅守的孤獨與摯愛。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上眼眶，順著臉頰滑落。
柳氏在一旁聽了，也忍不住紅了眼眶，輕輕拍著慕知柔的背，喃喃道：“瑛殿下……他這般深情……也如此長情……”
慕知柔卻頓覺窒息！因為在那片刻的感動與溫暖之後，一個更巨大、更冰冷的恐懼，如同深淵巨口，猛地將慕知柔吞噬！
生父慕容瑛，南疆之王，不立後，不生子……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他將所有的希望、南疆複國的所有賭注，都壓在了……壓在了她和哥哥慕承瑾的身上！尤其是哥哥！
他是南疆王唯一的男嗣！是唯一擁有最純正艾氏和慕容氏血脈的男性繼承人！
慕容瑛孤注一擲，他絕不會甘心隻偏安一隅。
他隱忍了二十年，與至親至愛分離了二十年！
如此這般，定是暗中布局，其最終目的，必然是顛覆大亓，光複南疆昔日的榮光，甚至……一統天下！
而哥哥慕承瑾，將會被他推上那萬眾矚目、卻也步步荊棘的權力之巔！
到那時，他們兄妹二人，將徹底淪為政治鬥爭的傀儡，被卷入無休止的戰爭與殺戮之中！他們渴望的平凡生活，將徹底成為泡影！而大亓的百姓，又將陷入怎樣的水深火熱？
慕知柔不敢再想下去。
她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四肢百骸升起，讓她如墜冰窟，連指尖都失去了溫度。
剛剛得知生父深情帶來的些許慰藉，瞬間被這鋪天蓋地的、關於未來命運的可怕預感所淹沒。她仿佛看到，一場席卷天下的巨大風暴，正在地平線上悄然凝聚，而她與哥哥，正處於這場風暴的最中心。
“小姐……這瓶子流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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