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宮宴的餘波,並未隨著月落的清輝一同散去,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在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暗暗擴散,湧動著愈發險惡的潛流。武媚雖得了賞賜,卻在掖庭宮的日子愈發難熬。那日的“風頭”並未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好處,反而像一道無形的烙印,將她與其他采女徹底隔開。羨慕的目光很快轉變為嫉妒的疏離,甚至暗中的排擠。份例用度開始被有意無意地克扣,飯菜有時是冷的,熱水供應也時斷時續。行走宮道時,總能感受到來自各方、含義不明的打量與竊竊私語,如同附骨之疽,令人脊背發寒。
她深知這一切的源頭何在。蕭妃那日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早已將她鎖定。她更加謹小慎微,幾乎足不出戶,除了必要的訓導和領取份例,終日便待在那間狹小的屋子裡,對著窗外四方的天空發呆,或是摩挲著懷中那枚溫潤的墨玉,從中汲取一絲虛幻的暖意和勇氣。然而,那種無處不在的、仿佛被蛛網層層纏繞、漸漸收緊的窒息感,卻日複一日地加重。
她並不知道,一場更為陰險毒辣、直指皇帝逆鱗的陰謀,正在蕭妃的椒蘭殿深處,悄然醞釀成熟。
這一日,天陰欲雨,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宮牆,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沉悶的氣息。午後,太宗皇帝李世民難得有片刻清閒,正於兩儀殿偏殿批閱奏章。連日來的政務讓他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殿內檀香嫋嫋,卻驅不散心頭的些許煩悶。
就在這時,殿外隱約傳來一陣稚嫩的、斷斷續續的歌聲,像是幾個小太監或小宮女在遠處嬉戲玩鬨。原本這深宮之中,有些許童聲也並不稀奇,太宗初時並未在意。
然而,那歌聲漸漸清晰起來,唱的似乎是一首韻律簡單、朗朗上口的童謠。歌詞模模糊糊地飄入殿內:
“……女主昌,女主昌,金輪轉動放光芒……”“……麒麟兒,臥龍崗,利州水畔出娘娘……”“……金克木,木折傷,玄武門外事堪傷……”
斷斷續續的詞句,夾雜著孩童嬉笑跑遠的聲音,本不足為奇。但聽在心思深沉、尤其是對某些字眼極其敏感的多疑帝王耳中,卻如同驚雷炸響!
太宗執筆的手猛地一頓,朱筆在奏疏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紅痕。他霍然抬起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射向殿外,眉頭緊緊鎖起。
“女主昌”?“金輪”?這分明是暗指“女主”、“金輪聖王”之類極具僭越意味的稱謂!自古以來,讖緯之言便是帝王大忌,更何況是直接暗示女子為主?這簡直是在挑戰他李唐江山的根基!
“麒麟兒”、“臥龍崗”、“利州水畔出娘娘”?利州?他瞬間想起了那個在中秋夜宴上,以一句“半縷清輝,窺破心事千年”引起他注意的武才人!不正是來自利州嗎?難道這童謠竟與她有關?一個才人,竟敢妄圖“娘娘”之位?還是說,這預示著什麼?
最讓他心驚肉跳的是最後那句!“金克木,木折傷”——李唐屬土德尚黃,但“木”亦可指代某些特定事物或人,而“金”克“木”,乃大凶之兆!更可怕的是“玄武門外事堪傷”!玄武門!那是他內心深處永遠不能觸碰的逆鱗和傷疤!是他奠定帝王之基、卻也背負了骨血相殘罪孽的隱秘之地!此事雖天下皆知,但誰敢如此明目張膽地編成童謠傳唱?!這無異於在他心頭剜肉!
一股寒意自太宗腳底竄起,瞬間席卷全身!方才的疲憊煩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警覺和暴怒前的死寂。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中風暴凝聚。
“來人!”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般的寒意,嚇得殿內侍立的宦官渾身一顫,連忙跪伏在地。
“方才外麵是何人在喧嘩?唱的是什麼?”太宗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那宦官嚇得魂飛魄散,哆哆嗦嗦地回道:“回……回陛下,似是……似是幾個負責灑掃庭院的小黃門,不懂規矩,胡亂唱些……唱些市井聽來的渾話……奴婢這就去將他們拿來,重重治罪!”
“市井聽來的渾話?”太宗冷笑一聲,目光如刀,“這‘玄武門外事堪傷’,也是市井渾話?!給朕查!立刻去查!這童謠從何而來,最初是從誰嘴裡傳出來的!一字一句,都給朕查清楚!”
“是!是!”宦官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冷汗早已濕透了後背。
殿內重新恢複了死寂,隻剩下太宗粗重的呼吸聲。他再也無心批閱奏章,站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無比。那幾句看似荒誕不經的童謠,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腦中反複回響,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在他的疑心病上。
武媚?利州?女主?玄武門?
這些看似毫不相乾的詞語,被一首詭異的童謠串聯起來,構成了一幅極其凶險、卻又模糊不清的圖景。他絕不相信這是巧合!這背後定然有人操縱!是針對武媚?還是針對他李世民?抑或是……針對整個李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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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聯想到了武媚那張清麗卻帶著一絲倔強與聰慧的臉龐。中秋夜宴上,她那句超出常軌的下聯,此刻回想起來,似乎也帶上了一層彆樣的意味。她真的隻是無心之言嗎?還是早有預謀,故意以此吸引他的注意?她一個蜀地女子,如何能懂得這般機鋒?背後是否有人指點?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瘋狂滋長。尤其是觸及到“女主”和“玄武門”這兩個絕對禁忌的話題,太宗的理智幾乎被滔天的猜疑和憤怒所淹沒。
“傳朕旨意,”他猛地停下腳步,對殿外候命的另一名內侍厲聲道,“即日起,暫停武才人一切宮廷活動,非朕旨意,不得擅出掖庭宮!命監事堂暗中詳查其入宮前後一切言行交往,事無巨細,速速報朕!”
“是!”內侍領命,匆匆而去。
太宗又沉吟片刻,補充道:“再去查查,近日宮中可有來自利州或是與蜀地相關之人異常走動?特彆是……與晉王或是其他皇子有所接觸者?”
他終究是將那最惡毒的猜測,與皇子聯係了起來。這是帝王心術中最黑暗、最不能觸碰的部分。
旨意很快下達。武媚正在屋中臨帖靜心,忽見兩名麵色冷峻的宦官帶著幾名健壯宮婢前來,宣讀了皇帝的旨意。雖然沒有明確的罪名,但那“暫停一切活動”、“不得擅出”、“暗中詳查”等字眼,已如同晴天霹靂,將她徹底打入了冰窖!
她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渾身冰冷,幾乎站立不穩。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會突然引來皇帝如此嚴厲的、近乎囚禁和審查的旨意?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那些原本隻是暗中排擠她的宮人,此刻看她的眼神已變成了赤裸裸的恐懼和避之不及,仿佛她是什麼沾染了瘟疫的不祥之人。
無形的刀劍,已然落下。殺人不見血,惑心於無形。
這,便是深宮之中,最惡毒、也最致命的攻擊。而此刻的武媚,甚至不知道那奪命的利刃從何而來,為何而來,隻能在這突如其來的風暴中,瑟瑟發抖,前途一片黑暗。而那首邪惡的童謠,依舊如同鬼魅般,在宮牆深處某些角落裡,若有若無地飄蕩著,繼續發酵著致命的毒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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