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如同臘月裡兜頭澆下的一桶冰水,瞬間將武媚打入徹骨的寒淵。那宣旨宦官冰冷無波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暫停一切宮廷活動”、“非朕旨意,不得擅出”、“暗中詳查”……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得她神魂俱震,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僵冷的麻木。
宣旨的人走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同屋的采女早已嚇得躲得遠遠的,縮在角落,連大氣都不敢喘,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充滿了恐懼和徹底的劃清界限。先前那些暗中的排擠和冷眼,與之相比,竟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武媚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才仿佛找回一絲力氣,踉蹌著退回到自己的床榻邊,緩緩坐下。指尖觸及冰冷的床沿,那寒意直透心底。她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中秋夜宴至今,她謹言慎行,未曾踏錯一步,為何會招致陛下如此雷霆之怒?那“暗中詳查”又是要查什麼?
恐懼如同藤蔓,迅速纏繞上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想起蕭妃那淬毒般的眼神,想起宮中那些關於陛下多疑、手段酷烈的傳聞……一股滅頂之災的預感,沉甸甸地壓了下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接下來的日子,武媚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君心似海難測度”,什麼是“皇權之下皆螻蟻”。
首先到來的是監事堂的宦官。他們來的次數不多,但每一次都像是一場無聲的淩遲。問話者麵色平靜,語氣甚至堪稱“客氣”,但問題卻刁鑽刻薄,直指要害。
“武才人,中秋夜宴那句下聯,真是你臨時起意所想?此前可曾與他人議論過類似意境?”“聽聞利州民間頗多奇聞異事,才人入宮前,可曾聽過什麼……特彆的讖語或傳說?”“才人在家中時,可與僧道之人有過往來?或接觸過什麼……非比尋常的書籍?”“入宮後,除了日常訓導,可還與其他宮外之人有過聯係?譬如……宗聖宮那邊?”
每一個問題都讓武媚心驚肉跳。她隻能小心翼翼地回答,竭力表現得鎮定自然,將一切推脫於“讀史有感”、“一時福至心靈”,否認所有可能引人猜疑的聯係。但對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記錄下她每一句話時的專注,都讓她感到無所遁形,仿佛赤身裸體立於寒風之中。
更直觀的壓迫,來自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原本就已被克扣的份例,如今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送來的飯菜常常是餿的、冷的,或是明顯是他人吃剩的殘羹冷炙。冬日將至,炭火供應卻遲遲不來,屋子裡冷得如同冰窖,嗬氣成霜。她去詢問,負責此事的女官要麼避而不見,要麼冷著臉以“宮中用度緊張,需統籌安排”為由搪塞過去。
昔日那些教習嬤嬤,如今見了她如同見了瘟神,遠遠便繞道而行,仿佛與她多說一句話都會沾染晦氣。偶爾在狹路相逢,對方投來的目光也充滿了鄙夷和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甚至有些低位的小宮女、小太監,受了上頭暗示,也敢在她門前故意大聲說些指桑罵槐的難聽話,或是當她不存在般,將她晾在一邊,久久無人理會她的合理需求。
真正的“雪上加霜”,發生在一個陰冷的早晨。一名監事堂的宦官再次到來,這次並非問話,而是直接“請”武媚移居。並非更華麗的宮室,而是掖庭宮角落一處更為偏僻、久無人居、幾乎半廢棄的院落。那裡潮濕陰暗,屋頂漏雨,窗紙破損,寒風肆無忌憚地灌入,除了一張硬板床和一張破舊桌椅,幾乎一無所有。
“陛下旨意,請才人在此清修靜思。”那宦官麵無表情地宣達,語氣中沒有絲毫轉圜餘地。
武媚看著這比冷宮好不了多少的居所,心徹底沉到了穀底。這已不僅僅是冷遇,這幾乎是明確的厭棄和懲罰的信號!她咬緊牙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冷靜,沒有流淚,沒有爭辯,隻是默默地抱著自己那點可憐的行李,走進了這間冰冷的囚籠。
獨處於這破敗的院落,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武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和孤立無援。世界仿佛隻剩下她一個人,被拋棄在這繁華宮闈最陰暗冰冷的角落。皇帝的猜疑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將她死死壓住,喘不過氣。蕭妃的惡意如同隱藏在暗處的毒蛇,隨時可能發出致命一擊。而周圍所有人,都選擇了明哲保身,冷眼旁觀,甚至落井下石。
她蜷縮在冰冷的床板上,裹緊單薄的被子,身體凍得瑟瑟發抖,心卻比身體更冷。她想起家鄉利州的溫暖,想起父母的慈愛,想起曲江池畔那驚鴻一瞥和月下贈玉的溫存……那些記憶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事情,反而更加襯得眼前處境的殘酷。
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冰涼的,瞬間變得冰冷。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在這裡,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隻會讓暗中的窺伺者更加得意。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她無聲地詰問著,卻得不到任何回答。
君心,果然深似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前一刻或許還能因一句機鋒而得到讚賞,下一刻便能因莫須有的猜疑而墜入深淵。在這巨大的、無法抗拒的皇權麵前,她渺小得如同螻蟻,所有的才智、所有的堅持,似乎都變成了可笑而無用的掙紮。
前路在哪裡?希望在哪裡?難道她就要在這冰冷的角落裡,無聲無息地枯萎、腐爛,最終成為這深宮無數冤魂中的一個嗎?
巨大的恐懼和迷茫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那首邪惡的童謠,陛下冰冷的旨意,蕭妃毒辣的眼神,周圍人的勢利冷漠……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將她越纏越緊,幾乎看不到一絲光亮。
雪,未曾落下,寒意卻已徹骨。霜,覆滿心頭,凍結了所有的暖意。武媚抱緊自己,在這無邊的黑暗與寒冷中,感受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孤獨。君恩如紙,宮門似海,她這隻小小的孤舟,似乎真的已經到了傾覆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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