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過兩巡,堂內氣氛愈發融洽。狄知悌見東方墨談吐不凡,見識廣博,心中那點因陌生而起的審慎漸漸化作了與同道交流的欣然。他見東方墨目光偶爾會掠過堂外,似對家中求學氛圍頗有興趣,便順勢言道:“寒舍彆無長物,唯有些許藏書,可供子弟們翻閱。劣侄仁傑,此刻應在書房整理舊卷,這孩子於典籍之上,倒還算用心。”
他話語間帶著長輩對出色晚輩的矜持的驕傲,亦存了幾分考較客人之意,想看看這位氣度不凡的“墨先生”,是否真如其所表現的那般有識人之明。
東方墨聞弦歌而知雅意,從容接口道:“哦?便是前日於汾水畔鄉塾中,見其與同窗辯論律法、析理明晰的那位少年郎?果然風采不凡。墨某於經史刑名,亦略知皮毛,若蒙不棄,倒想請教一二,不知可否請賢侄一見?”
他直接點明前事,既顯得坦誠,又表達了對狄仁傑的欣賞與重視。
狄知悌眼中訝色一閃,隨即笑道:“原來先生早已見過劣侄。既是先生有意指點,是他的造化。”隨即吩咐侍立的童子,“去書房請仁傑過來,便說家中來了博學之士,讓他前來聆聽教誨。”
不過片刻,狄仁傑便隨著童子步入正堂。他已換下青衿,穿著一身更為家常的深藍色布袍,更顯其身姿挺拔。見到東方墨與青鸞,他眼中亦無太多驚訝,隻是依禮向叔父和客人恭敬行禮,姿態沉穩,不見絲毫局促。
“仁傑,這位是淮南墨先生,遊學至此。墨先生學問淵博,適才言及前日於鄉塾外聽得你與同窗辯論,對你頗為嘉許,特喚你前來,或可請教一二。”狄知悌溫言道。
狄仁傑轉向東方墨,再次拱手:“小子狄仁傑,見過墨先生。前日鄉塾之言,不過小子妄論,班門弄斧,讓先生見笑了。”
東方墨微微一笑,虛扶一下:“狄小友不必過謙。見解獨到,析理入微,何來妄論之說?墨某適才與你叔父談及律法之要,言及《唐律》‘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不知小友對此,可有深解?”
他拋出的並非具體的律條,而是立法精神層麵的宏旨,意在考察狄仁傑的格局與思辨深度。
狄仁傑略一沉吟,並未急於回答,目光清澈而專注,顯然在認真組織思緒。片刻,他方抬頭,聲音清越:“回先生。小子以為,此語道儘了律法之根本與手段。‘德禮為本’,是謂律法之設,終極目的非為懲處,而在導人向善,維護綱常倫理,使天下歸於仁恕和諧。若失此本,則律法淪為酷吏逞威之具,與秦法何異?然,‘刑罰為用’,亦不可偏廢。蓋因人性有私,世路多歧,無明確之刑罰以劃定界限、震懾奸邪,則德禮亦成空談,難施於眾。故而,本用之間,需相輔相成。為政者施刑之際,當懷仁恕之心,察其情由,衡其輕重;而倡德禮之時,亦需有律法為後盾,方能使教化落到實處。”
他不僅解釋了本用關係,更進一步闡述了其相互依存、不可偏廢的道理,並點出了執法者的心境與尺度問題。
東方墨眼中讚賞之色更濃,卻不露聲色,繼續追問:“若依小友所言,執法需懷仁恕。然則,若遇十惡不赦之徒,殺人越貨,罪證確鑿,又當如何?仁恕之心,豈非縱惡?”
這是一個尖銳的問題,意在試探狄仁傑是否過於理想化。
狄仁傑神色不變,從容答道:“先生所問,正在於‘衡其輕重’。仁恕,非是無原則的寬宥。對那等踐踏人倫、危害社稷之元凶巨惡,律法明正典刑,正是最大的‘仁恕’——此為對天下蒼生之仁,對律法尊嚴之恕。若對此輩講仁恕而輕縱,則是對受害者及其親眷之不仁,對律法公平之不恕。故而,仁恕在於心,在於審理過程明察秋毫,不枉不縱;而刑罰在於行,在於依據律條,罰當其罪。心行合一,方為執法之要。”
這一番論述,將“仁恕”從簡單的寬恕提升到了維護更大範圍公平正義的層麵,邏輯嚴謹,無懈可擊。
連一旁的狄知悌都聽得微微頷首,目中滿是欣慰。
東方墨終於緩緩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真切的笑意:“好一個‘心行合一,方為執法之要’!狄小友年紀雖輕,於律法精義、世道人心,見解之深,實令墨某歎服。”他轉而看向狄知悌,“狄先生,賢侄確乃麒麟之才,他日必為國之棟梁。”
青鸞亦在一旁靜靜聆聽,看著狄仁傑在東方墨層層遞進的考較下,始終不卑不亢,言辭有理有據,心中亦暗讚不已。此子之才,確如先生所言,不在技,而在心與智,光華內蘊,已初露崢嶸。
這番“蘭台論道”,雖無刀光劍影,卻是智慧與見識的交鋒。東方墨通過這看似隨意的交談,已對狄仁傑的心性、學識、邏輯乃至其堅守的原則,有了更為深入和肯定的了解。此子,確是他尋覓的,足以承載“薪火”的良材。而狄仁傑,雖不知眼前之人的真實身份與宏大圖謀,卻也因這番交流,對這位氣度非凡的“墨先生”,生出了幾分由衷的敬意與好奇。堂外竹影搖曳,仿佛也在為這場相遇而悄然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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