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一年的初夏,長安城浸潤在槐花清甜的香氣裡。大明宮依太液池水勢而建,飛簷反宇如鳳翼展翅,在澄澈碧空下投下巍峨的陰影。池畔垂柳絲絛萬千,蟬鳴初起,尚未成勢,隻間或幾聲,更襯得宮闕深處一種近乎凝滯的莊嚴肅穆。
麟德殿內,李世民半倚在鋪了冰絲涼簟的禦榻上,眉心因風疾帶來的隱痛而微微蹙著。案頭堆積的奏疏仿佛永遠也批閱不完,空氣裡彌漫著清心寧神的檀香,卻驅不散他心頭的些許滯悶。自去歲末,身體便時常違和,那曾經能開三石硬弓、縱馬馳騁千裡的體魄,到底被歲月與國事磋磨出了痕跡。他擱下朱筆,揉了揉額角,目光投向殿外被陽光照得晃眼的漢白玉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乏從眼底掠過。
就在這時,殿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急促卻絲毫不顯淩亂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片寧靜。內侍省首領王德幾乎是小跑著進來,他那張素來沉穩得如同麵具的臉上,此刻竟透出壓抑不住的激動紅暈。
“大家!大家!”王德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音,雙手高高捧起一份插著三支染紅雉羽的軍報,“遼東!八百裡加急!牛進達、李世績二位大將軍聯名奏捷!”
“念!”
李世民倏然坐直了身體,方才的倦怠一掃而空,眼眸中精光迸射,如同蟄龍驚醒。
王德深吸一口氣,展開軍報,用他那特有的、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的嗓音高聲宣讀:“臣牛進達、李世績昧死謹奏:賴陛下天威,將士用命,自四月以來,我軍連戰連捷,已克複石城、積利、卑沙等遼東要隘七座!焚敵糧倉三處,斬首虜眾萬餘,高句麗疲於奔命,遼東局勢已定,邊境大患得紓……”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鼓,敲在殿中每一個侍立的宮人、內監的心上,更敲在李世民的胸膛裡。他聽著唐軍如何出其不意,如何迂回穿插,如何攻堅拔寨,那熟悉的、屬於戰場金戈鐵馬的熾熱氣息,仿佛透過這紙文書,撲麵而來。
“好!好!好!”未等王德念完,李世民已霍然起身,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他放聲大笑,那笑聲洪亮而暢快,震得殿梁似乎都嗡嗡作響,連日來盤踞在眉宇間的陰鬱被這陣笑聲徹底驅散,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意氣風發、橫掃六合的天策上將。“擬詔!犒賞三軍,有功將士按製超擢一級!將此捷報明發天下,使萬民皆知我大唐武德之盛!”
“遵旨!”王德躬身領命,臉上也洋溢著與有榮焉的喜氣,快步退下傳旨。
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傳遍宮禁。一時間,各處殿宇都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宮女內侍們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低語聲、歡笑聲在廊廡間隱隱流動。太液池的碧波也似乎更加瀲灩,映照著宮人們喜悅的臉龐。
然而,在這片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歡慶之下,一些侍立在李世民身側、曆經風雨的重臣,如剛剛奉命前來議事的幾位中書、門下省要員,在最初的振奮過後,眼底卻不約而同地掠過一絲深思。他們互相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慮。此次東征,進軍之順利,時機拿捏之精準,對敵軍動向把握之透徹,甚至敵軍內部關鍵時刻的“離心”……似乎都透著那麼一點不同尋常。那感覺,就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錯綜複雜的戰局之外,悄然撥動了某根弦,讓一切向著有利於大唐的方向傾斜。
這無形的“手”,莫非就是近來偶有風聞,卻始終難窺全貌的那股……“暗流”?
李世民重新坐回禦榻,端起案上一杯已微涼的清茶,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明晃晃的日光,嘴角的笑意依舊,但那笑意深處,卻多了一絲唯有他自己才懂的、混合著欣慰、感慨與更深層次思量的複雜神色。這勝利,固然是前線將士用命之功,但那份來自暗處的、不容忽視的推力,他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又豈會毫無察覺?
宮苑深處的蟬聲,似乎在這一刻,也變得格外響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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