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聲聲,綿長而固執,終於將龍朔元年的第一個元夜,滴答至儘頭。承香殿內,最後一點喧囂的餘溫也散儘了,隻剩下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以及一種近乎凝滯的、深宮特有的寂靜。
武媚依舊未曾安寢。
她獨自坐於書案前,案上並未擺放任何奏疏或經卷,隻鋪開了一張上好的素白宣紙,以及一方新研的、色澤沉靜的墨錠。她手中執著一支狼毫小楷,筆尖飽蘸濃墨,卻並非要書寫什麼,而是在臨摹——臨摹白日裡那份已然頒行天下的《改元龍朔詔書》末尾,那方鮮紅刺目的、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玉璽鈐印。
她的動作極其專注,運筆緩慢而穩定,力求將那蟠龍紐紋的每一個轉折,篆文筆畫的每一處鋒芒,都分毫不差地複刻下來。這不是簡單的摹寫,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儀式,一種通過筆尖的描摹,去感受、去理解、甚至去試圖掌控那鈐印背後所代表的絕對力量。
殿內燭光將她低垂的側影投在牆壁上,勾勒出一種沉靜而執拗的輪廓。
就在那狼毫筆尖,即將完成最後一筆勾勒,玉璽的朱砂痕跡仿佛就要在素白的宣紙上完美重現的刹那——
“轟……哢嚓!”
一聲沉悶而巨大、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迸裂之聲,猝然從宮牆之外傳來!那聲音厚重、綿長,帶著某種結構被強行破壞的決絕,瞬間穿透了寂靜的夜空,也穿透了承香殿厚重的牆壁!
是洛水!
是洛水那禁錮了整個冬季的、厚達數尺的冰層,在這持續回暖的春夜氣息侵蝕下,終於不堪重負,發生了大規模、徹底的迸裂!
武媚執著筆的手,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象征著嚴冬最後堡壘崩塌的巨響,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筆尖的墨,在即將完美的仿印邊緣,留下了一個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頓點。
她緩緩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宮牆,看到了那條環繞洛陽、已然開始掙脫冰殼束縛、重新恢複奔流姿態的洛水。
她沒有去修正那個頓點,而是靜靜地看了那未完成的臨摹片刻。隨後,她放下筆,將那張幾乎完美的仿印作品,連同旁邊幾張練習的廢稿,一同拿起,步履從容地走到殿角的青銅炭盆旁。
盆中的銀骨炭尚有餘燼,泛著暗紅的光。
她毫不猶豫地,將那一疊宣紙,輕輕置於炭火之上。
紙張觸及餘燼,先是邊緣卷曲、發黃,隨即,橘紅色的火苗悄然竄起,迅速蔓延,貪婪地吞噬著墨跡與紙張。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她平靜無波的臉龐,在那雙深邃的鳳眸中,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在火焰即將徹底吞沒一切之前,她清晰地看到,其中一張廢稿上,未被臨摹完全的、墨色較淡的“顯慶”二字的殘存筆畫,在火中扭曲、變形,最終化為一片灰黑的餘燼。
武媚凝視著那在火焰中消失的舊年號殘跡,如同凝視著一個被徹底終結的時代。良久,她才輕輕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既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這空寂的殿宇宣告:
“舊雪化儘,冰河已開……接下來,該是籌備春耕,播種新的希望與……秩序的時候了。”
她的語氣裡,沒有感慨,沒有留戀,隻有一種冷靜到極致的、對於時勢變遷的洞悉,與對於接下來該如何行動的、無比清晰的盤算。
炭盆中的火焰漸漸熄滅,最後一點紙灰也飄落下去,與銀骨炭的灰白餘燼混為一體,再難分辨。
承香殿內,重新恢複了寂靜。
但在這寂靜之下,一股基於全新權力格局的、更為複雜也更為隱秘的暗流,已隨著那洛水冰層的迸裂聲與這殿內紙稿的焚毀,悄然開始湧動。屬於“龍朔”時代的,不僅僅是帝王的乾綱獨斷,更有一場孕育於宮闈深處、關乎未來天下走勢的無聲耕耘,正在這春夜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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