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官署的檔案庫,坐落在衙門建築群最深處,終年少見陽光。一踏入其中,一股濃烈得幾乎化不開的、混合著陳年紙張黴變、墨錠膠質老化以及木質櫃架腐朽的複雜氣味便撲麵而來,沉甸甸地壓在人的鼻腔與肺葉上,令人不由自主地放緩呼吸。
然而今日,這股固有的陳腐氣息中,卻突兀地摻雜進了一縷新鮮的、帶著刺激性的桐油氣味。幾名剛從武庫交割完畢返回的戍卒,正將幾輛滿載著新造弓弩的推車停在庫房外的院中,那濃烈的桐油味正是從這些新器械的木質部件上散發出來的。新舊兩種氣息在這方空間內交織碰撞,顯得極不協調。
狄仁傑對此恍若未聞。他徑直走入檔案庫最深、也是灰塵最厚重的一角,那裡堆放著貞觀年以來,並州地方所有與軍械、武備相關的冊籍檔案。他令隨行的書吏,將涉及近十年弓弩調配、核查、損耗的記錄,無論巨細,全部搬至庫房中央臨時拚起的三張寬大條案之上。
刹那間,案上便如同堆起了一座座由泛黃紙頁與老舊竹簡構成的小山。
沒有多餘的話語,狄仁傑撩起官袍下擺,在一張胡床上坐下,取過最上麵的一卷冊籍,便就著窗外透進的、昏沉的天光,以及案頭那盞早已點燃、光線搖曳不定的油燈,埋頭翻閱起來。
書吏們屏息靜氣,在一旁伺候筆墨,偶爾按他的指令,從“小山”的某一處抽取出特定的卷宗。庫房內,一時間隻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以及狄仁傑指尖劃過特定條目時,極輕微的摩擦聲。
時間在沉寂而專注的翻閱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昏沉轉為墨黑,又由墨黑透出拂曉的微光,繼而又是一個白日的輪回。油燈燃儘又添,燈芯剪了又剪。狄仁傑的身影在燈下保持著幾乎不變的姿勢,唯有那雙銳利的眼睛,在字裡行間飛速地掃視、比對、分析。
他看得極細,不僅看內容,更看筆跡,看墨色,看用印的習慣,看紙張的新舊,甚至看裝訂線磨損的細微差彆。
第三日的深夜,庫房內萬籟俱寂,唯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狄仁傑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他的手指,正按在兩條記錄上。
一條是龍朔元年開春,兵曹簽發的一批三十張弩機的調閱令。另一條,則是去年,也是立春前後,兵曹簽發的類似數目的弩機調令。
內容看似並無異常,皆是依循舊例,為春季巡防、演武所做的常規武器調配。
然而,狄仁傑的目光,卻死死鎖在了這兩份調令的墨跡之上。
他小心翼翼地將兩份卷宗並排放在燈下最明亮處,反複比對。良久,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光芒。
“取鬆煙墨錠來。”他低聲吩咐身旁因倦極而幾乎站著睡著的書吏。
書吏一個激靈,連忙從文具匣中取出一錠本地官署常用的、成色上佳的鬆煙墨。
狄仁傑將墨錠置於燈下觀察,又用手指撚起一點未研磨的墨粉,在指尖搓了搓,再與卷宗上的字跡細細比對。
“果然……”他喃喃自語。
所有曆年兵曹主事的批注,包括去年那份調令,所用墨色皆沉穩烏黑,光澤內斂,是並州官署采買的上等鬆煙墨一貫的特征。
唯獨手上這份,龍朔元年新簽的、關於三十張新弩機的調令,其上的墨色,雖然乍看也是黑色,但在燈火的映照下,卻隱隱透出一種極其細微的、不同於鬆煙墨的……偏冷的青灰色光澤!而且墨質的膠性似乎也略有不同,書寫時留下的筆觸韻味,與鬆煙墨的溫潤醇和有著難以言喻的差彆。
這墨色,迥異於以往!
就在他勘破此中關竅的刹那,檔案庫窗外,巡夜人手中梆子敲擊的聲音,不早不晚,正清晰地傳來——
“梆!梆!梆!梆!”
四更天了。
狄仁傑緩緩放下手中的卷宗,吹了吹指尖沾染的、那來自新調令上的、帶著異常青灰色光澤的墨跡碎屑,眼神銳利如即將出鞘的匕首。這微小的色差,在這寂靜的深夜裡,仿佛成了撬動整個迷案的關鍵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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