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的長安,春意已深。太液池的冰層早已消融,柳絮如煙,宮苑內的玉蘭、海棠爭相吐豔,暖風裹挾著草木複蘇的清新氣息,拂過重重宮闕。然而,在這萬象更新的時節,東宮的書房內,卻縈繞著一絲與明媚春光格格不入的輕微滯澀。
太子李弘端坐於紫檀木書案之後,身姿依舊保持著皇室應有的端正。他正專注地批閱著《春秋左氏傳》的注疏,陽光透過鏤空的茜紗窗,在他略顯清瘦、帶著少年人特有乾淨氣息的臉龐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案頭宣德爐內,一縷清雅的沉香嫋嫋升起,與窗外湧入的花香悄然融合。
就在他提筆欲在某處精妙論斷旁寫下批注時,喉間毫無征兆地泛起一陣細密的癢意。他下意識地側過臉,以袖掩口,發出了一連串壓抑著的、沉悶的輕咳。
“殿下?”侍立在側的內侍立刻趨步上前,臉上寫滿了緊張,聲音都繃緊了些許,“可是昨夜受涼了?奴婢這就去傳喚醫官,再讓人熬一碗驅寒的薑棗茶來?”
李弘擺了擺手,因咳嗽眼角微微泛出生理性淚光。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喉頭殘餘的不適,聲音帶著一絲咳後的沙啞:“無妨,不必興師動眾。許是……許是這柳絮飄飛,或是昨夜貪看《貞觀政要》注疏,晚睡了些,偶感風邪罷了。”他性情溫和仁孝,素來不喜因自身小事勞煩下人,更不願讓父皇母後擔憂。
然而,太子玉體關乎國本,豈容絲毫怠慢?內侍不敢大意,一麵示意小黃門速去端來溫水,一麵還是堅持請來了在東宮輪值的太醫。
須發花白的老太醫仔細地為李弘診了脈,左右手交替,凝神靜氣許久。又恭敬地請太子伸出舌頭觀察舌苔,仔細詢問了近日飲食、睡眠以及咳嗽的時辰與感覺。
“回稟殿下,”太醫最終躬身回話,語氣謹慎,“脈象略見浮數,左關稍弦,舌苔薄白而潤。此乃春日陽氣升發,殿下讀書勞神,肝木稍有偏亢,又外感微寒風邪,客於肺絡,以致肺氣失於宣肅,方有咳嗽之症。眼下看來,症候尚淺,並非重症。”
他頓了頓,補充道:“臣先開一劑‘止嗽散’加減,以杏仁、桔梗、紫菀、百部諸藥,佐以荊芥、防風疏解表邪,陳皮理氣化痰。殿下服用三五日,當可見效。最要緊者,還需靜心休養,暫緩勞神,避免再度感寒。”
藥方很快被恭敬地謄寫呈上。李弘順從地點了點頭,內侍立刻拿著方子去尚藥局抓藥。湯藥在不久後被小心翼翼地端來,褐色的藥汁散發著苦澀的氣味。李弘眉頭未皺,依言飲儘。
此後數日,他遵照醫囑,減少了課業,多在宮中靜養。那咳嗽似乎真的減輕了些,不再那樣頻繁,但並未完全消失。它總在清晨起身時,或夜間入睡前,隱隱發作一陣,聲音不重,卻像一根看不見的絲線,纏繞在東宮春日安寧的空氣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潛滋暗長的韌性。
此刻,無論是略顯憂心的李治,沉穩依舊的武媚,還是東宮上下所有人,都未曾將這斷續的“春咳”與那令人聞之色變的“癆瘺”聯係起來。它仿佛隻是這個多事之春裡,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然而,命運的陰影,往往就隱藏在這最不經意的微風與漣漪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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