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散去後,李治並未如常前往偏殿處理政務,而是推說精神不濟,獨自回到了空曠而安靜的寢殿。他將所有侍從都屏退至外間,隻留下自己,與滿殿沉寂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空氣。
禦座之上的強撐與威嚴,在獨處時如潮水般褪去,隻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憊與無力。他緩緩踱步至窗前,窗外是洛陽宮恢弘的殿宇樓閣,在春日陽光下閃耀著帝國心臟的輝煌。然而,這輝煌此刻在他眼中,卻仿佛隔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周國公……”他低聲咀嚼著這三個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
王德真那句“逾製”、“外戚恩寵太過,非國家之福”,如同警鐘,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他何嘗不知?他自幼接受儲君教育,熟讀史書,深知外戚坐大對皇權的侵蝕有多麼可怕。漢之呂、霍,前朝之獨孤,皆是殷鑒不遠。父皇太宗皇帝更是時時告誡,平衡之道乃帝王心術之要。給予武媚後位,借助她打擊元老集團,是不得已的權謀,也是他當時掙脫束縛的需要。可如今,這權力似乎正朝著他始料未及的方向滑去。
追封一個顯赫的爵位,看似隻是身後哀榮,但其象征意義巨大。這不僅僅是武家的榮耀,更是武媚個人權勢的一次極具衝擊力的展示。它意味著,她不僅能影響朝政,更能動搖甚至改變固有的禮法秩序,為她的家族攫取原本不屬於他們的地位。此例一開,日後又會如何?
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沮喪。自己是天子,是這大唐帝國名義上至高無上的主宰,卻連一個追封爵位的事情,都難以按照自己的意誌和理智去決斷。他被什麼束縛住了?
是那纏綿不去、消耗著他精氣神的風疾。沒有健康的體魄,再高的權位也如同沙上堡壘。每一次劇烈的頭痛,都像是在提醒他,他是一個多麼脆弱的帝王。
是那堆積如山、令他望而生畏的政務。奏章裡是邊防的軍情,是各地的災異,是官員的任免,是財政的收支……每一項決策都關乎國計民生,都需要清醒的頭腦和充沛的精力。而武媚,恰恰填補了他因病而留下的巨大權力空白,成為了他無法或缺的臂助。他依賴她的精明乾練,依賴她的果決狠辣,甚至依賴她在自己病痛時帶來的那點溫情與慰藉。
正是這份依賴,成了套在他脖頸上的無形枷鎖。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在這件她如此看重的事情上斷然拒絕,會引發怎樣的後果。不僅僅是夫妻失和,更可能導致她心生怨望,在輔政時消極怠工,甚至……他不敢深想,在如今這個內外並不算完全太平的時節,失去武媚的全力輔佐,朝局會瞬間出現多大的漏洞和動蕩。
他回想起武媚在病榻前那看似柔順實則堅定的話語,將追封與“激勵寒門”、“穩固人心”聯係起來,將他當年“廢王立武”的“聖心獨運”拿出來作為比較。她在巧妙地告訴他,這並非單純的私心,也是“政治需要”,而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為了“需要”而打破常規了。
“嗬……”李治發出一聲自嘲般的輕笑。他走到龍榻邊,頹然坐下,手指用力按壓著又開始隱隱作痛的額角。他厭惡這種被形勢、被病體、被情感推著走的感覺。他明明看到了隱患,卻無力阻止,甚至可能要親手為其加蓋璽印。
他是一位帝王,卻困於病榻,困於依賴,困於情感的牽絆,如同猛龍困於淺灘,空有利爪與威嚴,卻難以施展,隻能眼睜睜看著水流向著自己不願見的方向淌去。這種清醒地看著自己權力流失的無力感,比風疾帶來的肉體痛苦,更加煎熬。
殿內燭火搖曳,將他獨自沉思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映照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顯得格外孤獨而沉重。那一聲無人聽聞的歎息,終是沉沉地落入了心底。妥協的念頭,如同藤蔓,在這份孤獨與無力中,悄然滋生,纏繞著他那顆本就疲憊不堪的帝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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