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洛陽宮紫微宮正殿。
晨曦透過高聳的殿門和窗欞,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道道明亮的光帶,驅散了往日早朝前的些許清冷。文武百官身著各色品級章服,按班序肅立,衣冠濟楚,佩玉鏗鏘。然而,今日的朝堂氣氛卻與往日不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寂靜和隱隱的期待。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不由自主地投向禦階之上,那高高在上的龍椅,以及龍椅之側,那道鳳儀萬千的身影。
皇後武媚端坐在李治右側稍下方的鳳座上,身著深青色褘衣,頭戴九龍四鳳花樹冠,珠翠環繞,儀態端莊。她麵容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合乎禮儀的、對天子的關切,唯有那雙鳳眸深處,掠過殿中百官時,銳利如刀,將眾人細微的表情儘收眼底。
一陣略顯沉重的腳步聲自殿後傳來,內侍高唱:“陛下駕到——”
百官齊齊躬身,山呼萬歲。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更添幾分肅穆。
唐高宗李治在內侍的攙扶下,緩緩步入大殿,坐上龍椅。他今日特意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十二章紋冕服襯得他麵色稍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強撐著挺直脊背,目光掃過丹陛下的臣子,最終落在位列群臣之前的太子李弘身上。
李弘身著儲君冕服,身姿挺拔,麵容沉靜,垂首恭立。
“眾卿平身。”李治開口,聲音比往日更顯沙啞虛弱,帶著明顯的喘息。
待百官起身,殿內重回寂靜。李治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積蓄力量,隨後,他看向侍立在側的中書舍人,微微頷首。
中書舍人上前一步,展開手中早已備好的黃麻詔書,朗聲宣讀。其聲清越,在寂靜的大殿中一字一句,清晰可聞:
“門下:朕承天命,撫育萬方,夙夜兢兢,懼不克荷。然自去歲以來,屙恙頻仍,風眩屢作,機務繁重,實感力疲。皇太子弘,睿質夙成,仁孝溫謹,秉性聰敏,勤學好問,德器日隆,允協人心。宜令監國,處理常行政務,撫軍巡國,谘稟裁決。其百官有司,敬奉儲闈,一如朕命。惟軍國大事及五品已上除授,仍須奏聞。布告遐邇,鹹使知悉。鹹亨二年春正月日。”
詔書宣讀完畢,殿內出現了片刻極致的安靜,落針可聞。
旋即,以中書令郝處俊、侍中張文瓘為首的一批老成持重的官員率先出列,躬身賀道:“陛下聖明!太子殿下仁德賢能,監國撫政,實乃社稷之福,臣等謹奉詔!”
緊接著,大多數官員也紛紛附和,頌聖之聲漸起,多是盛讚李治慮及國本、付托得人,以及太子李弘的賢德。許多士大夫出身的官員,臉上難掩欣慰之色。太子監國,遵循禮法,意味著帝國繼承秩序的穩定,這在他們看來是王朝延續的基石。
然而,在這片看似一致的頌揚聲中,亦有暗流湧動。一些與武媚關係密切、或出身北門學士體係的官員,如元萬頃、劉禕之等人,雖也隨著眾人躬身領命,但麵色卻顯得頗為微妙。他們的目光謹慎地低垂著,不敢與同僚過多交流,更不敢輕易去窺探禦階之上皇後的神情,隻是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過太子李弘,又迅速收回。
李弘在詔書宣讀時,便已撩衣跪下,垂首靜聽。此刻,他深吸一口氣,向上叩首,聲音清朗而懇切,帶著不容置疑的恭敬:
“兒臣李弘,叩謝父皇天恩!兒臣年少德薄,學識未充,驟膺監國之重,實感惶恐。唯當恪儘職守,勤勉政務,事事稟承父皇母後訓諭,仰遵成憲,不敢有絲毫懈怠。伏乞父皇母後,時賜教誨,以匡不逮。”
他的言辭謙卑,姿態放得極低,將決策權與最終裁決權明確歸於帝後,尤其是提到了“母後訓諭”,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武媚權力的一種公開承認與安撫。
李治看著階下恭敬的兒子,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真正的、帶著寬慰的笑容,他微微抬手:“太子起身。汝能作此想,朕心甚慰。望汝不負朕望,不負天下臣民之望。”
“兒臣謹遵聖訓。”李弘再拜,方才起身,退回班列之首。他能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含義各異的目光,有期許,有審視,有欣慰,或許……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他垂著眼瞼,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心中卻如潮湧。這監國之位,是榮耀,是責任,更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
而自始至終,端坐於鳳座上的武媚,麵容依舊保持著那份得體而雍容的平靜。她甚至在李弘提到“母後訓諭”時,唇角還微微向上牽動了一下,勾勒出一個堪稱完美的、母儀天下的微笑。唯有那置於膝上、隱在廣袖之中的手,指尖微微收緊,冰涼的指甲悄然嵌入了掌心細膩的肌膚,留下幾道淺白的印痕。
金詔已下,監國始成。這光芒萬丈的紫微宮正殿,此刻仿佛一個巨大的舞台,上演著權力交接的正式序幕,而帷幕之後,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陽光透過殿門,將“監國”二字映得金光閃閃,卻也投下了更加濃重、更加複雜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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