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去,洛陽東宮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隔膜籠罩。政務依舊在處理,文書依舊在批閱,但李弘敏銳地察覺到某種變化正在悄然發生。
先是送往紫微宮的政務摘要,如同石沉大海,再無任何訓示或哪怕是禮節性的回複返回。他特意在關於改善京畿水利的批複中,委婉提及此乃體恤民力之舉,希望能得母後首肯,同樣杳無音信。
接著,他試圖召見劉訥言,想再與之探討前幾日論及的漕運改革細節,卻被告知劉學士“偶感風寒,需居家靜養”。幾乎是同時,高智周麵色為難地呈上了一份來自內侍省的例行通告,言及“近日宮苑需靜修,各宮人員非必要不得隨意走動串訪”,雖未明指東宮,但那意有所指的措辭,讓李弘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最讓他心寒的,是當他試圖通過高智周,向內侍省傳達改善掖庭某處宮院用度的意思時,那位素來對東宮還算客氣的內侍省官員,卻麵露難色,支吾了半晌,最終躬身道:“殿下仁德,奴婢感佩。隻是……掖庭用度皆有舊例,非奴婢等人所能擅專。且……近日皇後娘娘有諭,宮中用度需力求儉省,一切照常,不得靡費。奴婢……實在不敢違逆。”
“一切照常,不得靡費。”這八個字,像一盆冰水,從李弘頭頂澆下,瞬間涼透了心扉。他明白了,他那日掖庭之行,母後不僅知曉了,而且用最直接的方式,給了他一個冰冷而堅決的回應。
他不甘心。在一次例行的晨省中,他鼓起勇氣,在向武媚稟報完幾項無關緊要的政務後,斟酌著詞語,提起了話頭:“母後,兒臣前幾日偶經宮苑,見有些年久失修的宮室,居住之人似乎頗為清苦。我大唐以仁孝治天下,是否……”
他的話尚未說完,武媚便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地看向他,唇角甚至帶著一絲慣常的、雍容的淺笑,打斷了他的話:“弘兒有心了。宮中用度,自有製度章程。些微清苦,亦是磨礪心性。你如今監國,當時時以軍國大事為念,這些後宮瑣事,自有母後替你打理,不必費心。”
她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將他完全排除在外的斷然。那笑容完美無瑕,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絲毫暖意。
李弘所有準備好的說辭,都被這輕飄飄的幾句話堵了回去。他看著母後那熟悉又陌生的麵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兩人之間那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的仁心,他的惻隱,在母後看來,不過是需要被糾正的“瑣事”,是偏離了“正軌”的“費心”。
他垂下眼瞼,掩去眸中的失落與一絲難以抑製的憤懣,低聲道:“兒臣……明白了。謹遵母後教誨。”
從紫微宮出來,春日暖陽照在身上,李弘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想起那日掖庭宮中,義陽和宣城公主那由絕望到燃起一絲微光的眼神,想起自己那信誓旦旦的承諾,心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沉悶而疼痛。
母子的關係,仿佛一夜之間,從表麵的和睦墜入了冰冷的深淵。他們依舊維持著晨昏定省的禮儀,武媚依舊會關切地問詢他的身體狀況,叮囑他注意休息,但那份關切背後,是密不透風的監控與不動聲色的打壓。而李弘,也收起了所有試圖溝通和表達異議的念頭,變得更加沉默,更加謹慎,將所有的情緒與想法都深深埋藏起來。
信任已然破裂,隔閡如同宮牆上的裂痕,在無聲無息中蔓延、加深。那掖庭宮中偶然觸發的仁心,非但未能給那兩位苦命的公主帶來真正的轉機,反而成了橫亙在帝國最尊貴的母子之間,一道再也無法彌合的傷口。李弘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在這權力的巔峰,所謂的骨肉親情,在冰冷的政治現實麵前,是何等的脆弱與不堪一擊。
他獨自走在返回東宮的長廊上,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孤寂。前路茫茫,他手中的監國之權,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更像是一道將他緊緊束縛、置於炭火之上炙烤的枷鎖。而這場始於掖庭的寒風,顯然,僅僅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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