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保持著屈膝的姿勢,直到李治疲憊地揮了揮手,她才緩緩直起身。端莊的皇後儀態一絲未亂,甚至唇邊還噙著一抹慣常的、溫婉得體的淺笑。她向龍榻上的皇帝再行一禮,聲音柔和:“臣妾告退,陛下好生靜養。”
轉身,步出紫微宮寢殿。每一步都如同丈量過般精準,裙裾曳地,無聲無息。穿過一道道宮門,廊下的宮人遠遠見到皇後的儀仗,便屏息垂首,不敢直視。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深青色的袍服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卻照不進那雙已然結冰的鳳眸。
直至踏入宣政殿那間獨屬於她的偏閣,厚重的門扉在身後合攏,將外界的一切窺探隔絕。她臉上那抹完美的笑容瞬間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猙獰的冰冷。廣袖之下的手死死攥緊,修剪精致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怒火灼燒的萬分之一。
“好……好一個仁德陛下!好一個體恤骨肉!”她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聲音低啞,帶著噬骨的寒意。李治那不容置疑的旨意,那為了“皇室顏麵”而對她多年經營的無視,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臉上。
還有李弘!若非他多事,跑去掖庭惺惺作態,引發這後續一切,陛下怎會突然想起那兩個早已被遺忘的孽種?!他這是在用他的“仁厚”,反襯她的“刻薄”?是在用他的“人倫”,挑戰她的“權威”?!
一股被至親聯手背叛的尖銳痛楚,混合著權力根基被搖動的強烈危機感,如同毒焰般在她胸中翻騰。她想起利州江畔,那人贈玉時所言“常守本心”,如今看來,何其諷刺!她的本心,早已在這吃人的宮闈中,被權力與生存磨礪得堅硬如鐵,冷冽如冰。而她的兒子,卻似乎正朝著那條“仁德”的歧路越走越遠,甚至開始將劍鋒指向了她!
她猛地走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扇,料峭的春風灌入,吹動她鬢角的碎發,卻吹不散她心頭的熾熱怒火與冰寒算計。不能硬抗,皇帝的旨意明確,此刻違逆,隻會讓自己陷入更加被動的境地。但是,這口氣,她絕不可能輕易咽下!
“阿蘿。”她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冷靜,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森然。
一直守在門外的宮婢阿蘿應聲而入,垂首斂目,不敢多看皇後此刻的神情。
“傳元萬頃。”武媚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不過片刻,元萬頃便悄然而至。他顯然已聽聞風聲,麵色凝重,躬身行禮:“娘娘。”
武媚沒有轉身,依舊望著窗外沉沉的宮闕,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帶著千鈞之力:“陛下仁德,念及骨肉,已下旨為義陽、宣城二位公主擇婿出嫁。”
元萬頃心頭一緊,屏息聆聽。
“此事,關乎皇室體麵,需得‘妥善’辦理。”武媚特意加重了“妥善”二字,元萬頃立刻心領神會。“人選,要‘穩妥’,門第不必過高,性情務必‘安分’。儀製,依製辦理即可,不必過於張揚,以免徒惹非議。總之,要快,要‘安靜’。”
她每一句話都冠冕堂皇,符合皇帝旨意,但每一個隱含的要求,都在極力壓縮這件事可能帶來的影響,並將它控製在自己所能完全掌控的範圍之內。低微的駙馬,簡化的儀製,迅速的流程——這並非恩典,更像是一種打發,一種冰冷的處置。
“臣明白。”元萬頃深深躬身,“必不負娘娘所托。”
“去吧。”武媚揮了揮手。
元萬頃悄然退下。偏閣內再次隻剩下武媚一人。她緩緩關上窗,將那片春寒與喧囂隔絕在外。殿內重歸寂靜,隻有她自己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她走回案前,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光滑的紫檀木桌麵。眼底深處,所有的波瀾都已平息,隻剩下一種極致冷靜後的、幽深如潭的寒意。
李治的旨意,她接了。
但這筆賬,她記下了。記在了李弘的頭上,也記在了這無情帝王家的賬上。
權力場中,從無真正的骨肉親情,唯有永恒的利益與製衡。今日之辱,他日必當百倍奉還。而那個逐漸脫離掌控的太子,也需要更緊的韁繩,更冷的敲打。
鳳詔即將下達,看似成全了一段皇家姻緣,實則,是在母子之間,在那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廢墟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見骨、永難愈合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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