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平穩的聲音再次響起,念出了第四條與第五條:“其四曰,廣言路,杜讒口。”
這兩條,如同在已然暗流洶湧的朝堂上,又投入了兩塊性質迥異卻同樣引人矚目的石頭。“廣言路”令人心潮澎湃,“杜讒口”則讓某些人脊背發涼。
幾乎是話音剛落,一位素以清流自居、官職並不算高的監察禦史王義方,便激動得幾乎要顫抖,他迫不及待地出列,聲音因激動而略顯高昂:
“陛下!天後娘娘!聖明啊!‘廣言路,杜讒口’,此乃廓清政治、直達天聽之千古良策!”
他揮舞著玉笏,仿佛要將胸中積鬱已久的塊壘儘數吐出:“昔日太宗皇帝虛懷納諫,乃有貞觀之治。然近年來,言路時有壅塞,阿諛奉承者得道,耿介直言者見疏。今天後娘娘重啟廣廈,不唯品秩,不避貴賤,許天下人皆可上書言事,此真乃……真乃日月重光,士林之幸,天下之幸也!”
他的讚譽毫不吝嗇,代表了那些渴望一展抱負、卻苦於無門或因言獲罪的底層官員與士子的心聲。他們仿佛看到了一道衝破門閥與資曆束縛的曙光。
緊接著,又有幾位禦史台和翰林院的年輕官員出列附和,言辭懇切,盛讚此條能“集思廣益”、“洞察民隱”、“使奸佞無所遁形”。
然而,在這片看似激昂的讚頌聲中,一些資深重臣,尤其是那些習慣於通過固定渠道和門生故吏掌控信息的官員,麵色卻變得微妙起來。禮部尚書許敬宗,這位以文采著稱卻也深諳權術的老臣,撚著胡須,緩緩出列,語氣聽起來頗為持重:
“陛下,娘娘。廣開言路,集思廣益,初衷自然是好的。然則……‘不唯品秩,不避貴賤’,是否……是否過於寬泛?若任由販夫走卒、山野村夫皆可妄議朝政,呈遞文書,恐非但不能裨益國是,反而會滋生淆亂,使無用之言充斥省闥,徒增紛擾,甚或……被有心之人利用,散布流言,動搖人心啊。”
許敬宗的話,委婉地表達了對此條可能打破現有信息壟斷和權力結構的擔憂,也代表了相當一部分高階官僚的普遍心態。
而“杜讒口”這一條,則讓氣氛更加詭異。當內侍念出“嚴懲誣告、讒言,肅清官場風氣”時,不少官員的目光下意識地、或明或暗地掃向了站在前排的某幾位以“洞察上意”、“善於糾劾”而聞名的官員身上,如時任中書侍郎的李義府。
李義府臉上那慣常的、如同麵具般的溫和笑容微微一僵,雖然瞬間恢複,但眼底深處掠過的一絲陰霾卻未能完全掩飾。他深知,自己能屹立不倒,除了揣摩聖意,也離不開暗中運作、甚至利用言官打擊政敵的手段。“杜讒口”若嚴格執行,無疑將極大限製他這類人的活動空間。
他並未立刻出列反對,隻是垂著眼瞼,仿佛事不關己。但與他關係密切的幾位言官,卻按捺不住,有人出列,試圖為“風聞奏事”的傳統辯護:
“陛下,娘娘。禦史風聞奏事,乃古製,旨在使百官有所畏懼,廉潔奉公。若過於嚴懲‘讒言’,恐令言官束手,不敢儘其職分,於吏治澄清,恐非益事……”
這話聽起來冠冕堂皇,實則是在為潛在的誣告行為預留空間。
立刻便有反對者駁斥:
“荒謬!風聞奏事,乃是為查證提供線索,豈能成為誣陷良善、挾私報複的護身符?天後娘娘明令‘杜讒口’,正是要厘清界限,懲處那些心懷叵測、以言殺人的宵小之徒,此正所以保護真正忠直敢言之士!”
雙方圍繞著“言路”的邊界與“讒言”的界定,又展開了一番引經據典的爭論。支持者認為這是政治清明的保障,反對者則擔憂會導致言路萎縮或權力失衡。
武媚高坐於上,冷靜地俯瞰著這場爭論。她提出此條,目的極為明確:既要打破現有信息壁壘,更直接地了解下情,網羅更多可用之才這或許也暗含了與華胥那種可能更高效溝通模式的比較),也要借此機會,整頓官場風氣,剪除那些隻會搬弄是非、於國無益的毒瘤,尤其是可能威脅到她權威的潛在勢力。
待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下時,她再次開口,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一種終結討論的意味:
“廣言路,非是縱容妄言,乃是為求直言;杜讒口,非是堵塞言路,乃是為護正氣。”
她目光掃過許敬宗、李義府等人,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如何甄彆有益之言與無用之談,如何界定風聞與誣告,正是爾等台諫、刑部、大理寺官員之職責。著爾等會同詳議,擬定章程,務使忠良得伸,奸佞得懲,言路通暢而綱紀肅然。”
她再次將具體操作層麵的難題拋給了臣子,自己則牢牢掌控著原則和方向。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若自身立身持正,又何懼言路廣開?若心中無私,又何畏讒口被杜?”
這兩句反問,輕飄飄地落下,卻重若千鈞,讓許多心中有所計較的官員,不由得心神一凜。
第四、五條,便在這樣一種有人歡呼、有人隱憂、有人警惕的複雜氛圍中,得以確立。百官們已然清晰地認識到,這位天後的意誌與手腕,正通過這《建言十二條》,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廣度,重塑著帝國的肌理與朝堂的生態。接下來的條款,隻怕會更加深刻地觸及每個人的利益與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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