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貞觀殿。
此殿雖不及長安大明宮含元殿那般氣勢磅礴、俯瞰天下,卻自有一番曆經魏晉隋唐沉澱的雍容氣度。殿宇深廣,柱礎雕琢著古樸的紋樣,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與長安不同的、略帶濕潤的、屬於伊洛水汽與舊都底蘊交融的氣息。
李治抵達洛陽後,並未立刻舉行大規模朝會,而是選擇在貞觀殿偏殿處理政務。這裡更顯靜謐,也便於他隨時休息。然而,東都濕冷的氣候似乎並未如預期般緩解他的病痛,反而因旅途勞頓,他的風疾時有反複,時常感到頭暈目眩,批閱奏章不過半個時辰,便需倚靠軟枕,閉目養神良久。
隨行的重臣,如侍中劉仁軌、中書令郝處俊、戶部尚書戴至德等人,每日皆至貞觀殿稟報政務。李治強打精神聽著,但精力明顯不濟,有時聽著聽著,眼神便有些渙散,需要內侍低聲提醒,才能回過神來。
這一日,劉仁軌正在稟報關於安東都護府轄內,如何處理新羅與百濟遺民衝突的條陳,事涉邊境安定,頗為棘手。李治聽了一會兒,隻覺得額角青筋跳動,眼前字跡模糊,他勉強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打斷了劉仁軌的稟報。
“弘兒,”他聲音虛弱地喚道,目光投向一直恭敬侍立在側,認真聆聽的李弘,“此事,你……你如何看?”
李弘聞言,精神一振,他知道這是父皇在考教他,也是給予他機會。他略一沉吟,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父皇。兒臣以為,新羅雖助我平百濟,然其勢漸漲,已有尾大不掉之嫌。百濟遺民雖為故國,然其地已歸王化,亦是我大唐子民。此番衝突,根源在於土地、賦稅之爭,若單純偏袒一方,或強力彈壓,恐非長久之計。”
他頓了頓,整理著思路,繼續道:“兒臣愚見,或可派遣乾練官員,前往實地勘查,厘清田畝界限,重新核定賦額,務求公允。同時,責令安東都護府加強威懾,嚴禁私鬥。對新羅,需申明我朝立場,令其約束部眾,不得侵擾;對百濟遺民,亦需安撫,示以朝廷懷柔之意,使其漸歸心於王化。此乃‘剿撫並用’,以撫為主之策。”
他的分析,既考慮到了現實利益衝突,也兼顧了戰略平衡與長遠治理,雖然稍顯理想化,但思路清晰,立場公正,已然超出了簡單的是非判斷。
李治聽著,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光,他微微頷首,並未立刻評價,而是看向劉仁軌等人:“劉卿,郝卿,爾等以為太子之見如何?”
劉仁軌與郝處俊交換了一個眼神。劉仁軌率先躬身道:“太子殿下仁厚睿智,能見事之本,所提‘厘清田畝’、‘剿撫並用’之策,實乃老成謀國之言,抓住了關鍵。老臣以為,可依此方略,選派得力人選前往處置。”
郝處俊也補充道:“殿下能兼顧新羅之勢與百濟遺民之心,思慮周全。然執行之中,需注意選派官員之剛正與手腕,並需安東都護府兵力以為後盾,方能使此策順利推行。”
他們既肯定了太子的見解,也從實際執行層麵提出了補充,給予了太子極大的尊重與支持。
李治臉上露出一絲疲憊而欣慰的笑容,他對李弘道:“既如此,此事……便依太子之見,著中書、門下擬旨,兵部、吏部協同選派人員,儘快辦理。”
“兒臣臣等)遵旨。”李弘與幾位重臣齊聲應道。
這並非個例。隨後的日子裡,李治開始有意識地將更多非核心但重要的政務交由李弘先行閱覽,提出初步處理意見。從河南道的漕運調度,到淮南道的災情賑濟,再到對吐蕃邊境貿易糾紛的處置……李弘每日埋首於文書之中,時而凝神細思,時而查閱典籍舊檔,時而虛心向劉仁軌、戴至德等老臣請教。
他批閱的文書,意見多傾向於寬仁、審慎,注重民生體恤與程序正義,與武媚在長安那種乾綱獨斷、追求效率與掌控的風格形成了鮮明對比。隨行的一些官員,尤其是那些較為傳統的士大夫,對太子這種仁厚謙衝的作風頗有好感,認為其有“仁君之象”。
李治則在一旁默默觀察,時而點撥幾句,更多的時候是疲憊地閉目養神。他將太子的努力與進步看在眼裡,心中既感欣慰,卻也隱隱有一絲憂慮——弘兒的仁厚,在這虎狼環伺的世道中,究竟是福是禍?然而,此刻他病體難支,也隻能儘力為他鋪路,讓他在實踐中儘快成長起來。
東都洛陽,在這對天家父子略顯倉促而又充滿期望的理政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也悄然成為了帝國權力格局中,一個逐漸崛起的新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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