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德殿,洛陽東宮的主殿,依舊殘留著屬於前主人的氣息——那份過於溫和的、帶著筆墨與藥香交織的沉靜。如今,這沉靜被一種更為清冽、帶著隱隱鋒芒的氣場所打破。
李賢入主東宮後的第一件事,並非立刻攬權視事,而是命人將兄長李弘昔日慣用的那張紫檀木大案仔細擦拭乾淨,卻並未立刻使用。他另設一案於殿內稍側之位,以示對逝者的尊崇。隨後,他親自前往設置在偏殿的靈位前,依禮焚香奠酒,默立良久。他並未嚎啕痛哭,但那緊抿的唇線與微微顫抖的肩頭,以及那一聲壓抑在喉間的、極輕的“阿兄”,卻比任何形式的悲聲都更顯真摯沉痛。這番舉動落在東宮屬官及前來探看的朝臣眼中,自然又為他博得了一層“仁悌重禮”的名聲。
哀思儘到,他便不再沉溺。轉身回到新設的案幾前,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因國喪和儲位空懸而略有滯澀的文書,清亮的眸子裡沒有任何畏難之色,隻有一種近乎銳利的專注。
“將近日積壓的奏報、各州府例行文書,依緩急之序,重新整理呈上。”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侍立一旁的太子詹事、舍人連忙應諾,手腳麻利地開始分揀。
第一批文書很快呈上。多是關於漕運調度、地方災情彙報、邊鎮日常軍務請示等常規事務。李賢執筆,並未像其兄那般反複斟酌、多方詢問,而是快速閱覽,目光如電,往往能瞬間抓住文中關鍵。他批示的筆跡,不同於李弘的圓潤敦厚,而是鋒芒內蘊,骨力遒勁。
一份關於淮南道因春汛導致部分漕渠淤塞,請求延期輸送貢賦的奏報,他並未直接準奏,而是朱筆批道:“著淮南轉運使速報淤塞河段、需疏浚土方、及所需工費明細,並言明既往歲修款項所用何處。限五日內回稟,再議延期之期。”
另一份關於劍南道某州上報“祥瑞”,稱發現白色珍禽,請旨嘉獎的文書,他隻看了一眼,便蹙眉擱置一旁,未作任何批示,其態度不言自明。
處理速度之快,批示之切中要害,令一旁侍候的詹事心中暗驚。這位新太子,似乎天生便有一種剝離表象、直抵核心的能力。
午後,他召見了東宮主要的輔臣,包括新兼任太子賓客的劉仁軌遙領)以及太子左庶子等官員。他沒有泛泛而談,而是直接詢問起幾件李弘生前正在推動、卻因驟然去世而停滯的事務。
“……關於先前兄長批示,欲在關內試點推行‘平糴法’以平穩糧價,諸公以為,其中關鍵難點何在?是常平倉儲備,還是地方豪右可能聯手抵製?”他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一位以精通經濟著稱的太子左諭德身上。
那左諭德沒想到太子甫一上任便問及如此具體且敏感的問題,略一沉吟,謹慎答道:“殿下明鑒。兩者皆是難點。常平倉本為備荒,若頻繁用於平抑市價,恐有不敷。而地方大姓,多靠糧價起伏牟利,若行平糴,觸及其利,反彈必大。”
李賢微微頷首,隨即又道:“《管子·國蓄》有雲:‘民有餘則輕之,故人君斂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然則,如何界定‘有餘’與‘不足’?尺度拿捏,方是成敗關鍵。若界限模糊,恐反為胥吏豪強所乘,徒耗國帑,未惠小民。”他引經據典,直指政策執行中最微妙也最困難的環節,讓在座諸臣,包括幾位學問淵博的老臣,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他又問及北疆軍鎮輪戍製度的一些細節,甚至能指出某位將領在以往奏報中提及的某個關隘守備兵力配置,與兵部存檔略有出入。其記憶力之強,對細節關注之深,令眾人暗自咋舌。
一場問對下來,幾位輔臣背上竟隱隱沁出冷汗。這位新太子,絕非僅僅滿足於聽讀文書、蓋章用印的傀儡儲君。他敏銳、強勢,且有著極強的求知欲和控製欲。他尊重這些輔臣的經驗,但在具體事務上,顯然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夜幕降臨,顯德殿內的燭火依舊明亮。李賢終於將最後一份批閱好的文書合上,輕輕置於已批複的那一摞。他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眉心,臉上卻不見多少疲憊,反而有種經過高強度思考後的清明與銳氣。
殿內寂靜,唯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似乎穿透了宮牆,望向了更遙遠的長安方向,也望向了那隱藏在無數奏疏文書之下、盤根錯節的權力脈絡。
東宮的新章,已在他冷靜而高效的筆鋒下,寫下了第一個不容忽視的注腳。這注腳裡,有對兄長的追思,有對政務的掌控,也隱隱透露出,一種不同於以往任何一位太子的、獨立而強悍的意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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