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洲的梅雨季總帶著股鐵鏽味。我踩著淥口老街的青石板路時，雨絲正斜斜地打在傘麵上，混著遠處湘江的水汽，在領口凝成黏膩的濕痕。作為鐵路曆史博主，我專程來尋找1944年粵漢鐵路廢棄段——那些被當地人稱為"會自己走路"的鐵軌。
"後生仔，莫往鐵路那邊去。"街角米粉店的劉老板用圍裙擦著手，辣椒油在搪瓷碗裡泛著紅光，"尤其是今晚子時，鐵軌下埋著不肯走的人。"
老街像條被水泡脹的麻繩，纏繞在湘江拐彎處。我住的客棧就在廢棄鐵路旁，木質窗欞正對著那片叢生的野蒿。客棧老板娘交鑰匙時，銀鐲子叮當作響："晚上聽見火車聲千萬彆開窗，那是找替身的。"
房間牆上貼著張泛黃的地圖，標注著粵漢鐵路株洲段的走向。我指尖劃過"淥口站"三個字時，發現紙背隱隱透出暗紅色，像乾涸的血跡。當夜整理資料到十一點，窗外突然傳來"哐當哐當"的聲響，像是有人在鐵軌上拖動鐵鏈。
推開窗的瞬間，雨停了。月光下，那條廢棄的鐵軌竟泛著冷白的光，原本斷裂的接口處不知何時已拚接完整。更詭異的是，鐵軌上站著個穿藍布衫的人影，正彎腰擺弄著什麼，蒸汽從他腳下嫋嫋升起，卻不見火車蹤影。
"小心！"樓下傳來急促的喊聲。我猛地縮回手，看見米粉店劉老板舉著拐杖站在雨裡，"那是鐵軌鬼在鋪軌！你剛才再晚收手，手指就被夾斷了！"
他說這話時，我才發現右手食指不知何時多了道血痕，血珠滴在窗台上，瞬間凝成小小的鐵軌形狀。
第二天一早，我在老街尋訪。年過八旬的周木匠聽完我的描述，渾濁的眼睛突然睜大："你看見的是不是沒有腿？"他放下刨子，木屑在晨光裡飛舞，"1944年日本人抓壯丁鋪鐵軌，有十幾個勞工不肯，被活活打死在基坑裡，鐵軌直接鋪在他們身上。"
老人的手在刨木時不停顫抖："領頭的王木匠是我師父，他臨死前用鑿子在鐵軌上刻了求救信號。後來每到陰雨天，就有人看見鐵軌自己拚接，說是師父他們還在找回家的路。"
我跟著周木匠來到鐵路遺址。雜草叢生的路基上，幾段鏽跡斑斑的鐵軌突兀地立著，軌麵上布滿細密的刻痕。用手觸摸時，冰冷的鐵軌竟在微微震動，像有心跳藏在下麵。周木匠突然指著一段鐵軌驚呼："它們動過了！昨晚這些鐵軌明明是交叉的！"
午後雨又下了起來。我在龍王井遺址避雨時，看見井壁上刻著"龍鯿救民"四個模糊的字。井水渾濁，倒映出的卻不是我的臉，而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鐵軌下掙紮。井邊的老槐樹不知何時掛滿了紅布條，風吹過時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極了火車的汽笛。
"這井通著鐵軌下的基坑。"一個穿蓑衣的老人不知何時站在身後，他手裡的羅盤指針瘋狂轉動，"當年填坑時，有人聽見井底傳來哭聲，風水先生說這是"金線吊金鐘"的寶地，鎮不住這麼多冤魂。"
老人自稱是空靈寺的守寺人，說寺裡還藏著當年鎮壓邪祟的桃木劍。"但那劍不能隨便動，"他突然壓低聲音，"劍穗上纏著的頭發，會和接觸過鐵軌的人長得一模一樣。"
當晚子時，我被鐵軌的震動驚醒。窗外的鐵軌已連成完整的線路，月光下能看見無數透明的人影在鐵軌上行走，他們的腳都陷在鐵軌裡，每走一步就留下血腳印。蒸汽笛聲從遠處傳來，一輛沒有車頭的列車憑空出現，車廂裡擠滿了穿藍布衫的乘客，個個麵無表情。
最前麵的人影突然轉頭，那張臉竟和周木匠一模一樣，隻是眼眶裡沒有眼珠，黑洞洞的窟窿裡流著鐵鏽水。他緩緩舉起手，指向我的方向，鐵軌瞬間開始延伸，朝著客棧的方向蠕動。
我想起守寺人的話，抓起背包衝向空靈寺。寺廟廢墟裡，那把桃木劍插在香爐裡，劍穗上的黑發果然在無風自動。當我握住劍柄的瞬間，劍身突然滲出鮮血，映出無數勞工被毆打、被活埋的畫麵。
"它們要找替身。"守寺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當年告密的工頭後代還在鎮上，鐵軌會一直鋪到那戶人家門口。"他指向劍穗，"你看這頭發，是不是和你的很像？"
我驚恐地發現，劍穗上的頭發竟和我頭發的粗細長短一模一樣。這時手機突然震動，是條陌生短信："鐵軌已鋪到你門外。"
窗外傳來鐵軌摩擦的刺耳聲響。我舉起桃木劍衝向門口，卻看見客棧老板娘倒在血泊裡，她的銀鐲子碎在地上，拚成鐵軌的形狀。遠處的鐵軌儘頭，周木匠正站在列車門口向我招手，他身後的乘客們紛紛轉過臉來，每個人的臉上都長著和我一樣的五官。
"該你鋪鐵軌了。"守寺人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手裡拿著把沾血的鑿子，"你以為為什麼隻有你能看見那些刻痕？王木匠是你太爺爺。"
桃木劍從手中滑落，在地上劃出火星。鐵軌已鋪到門檻邊，無數隻手從軌縫裡伸出來，抓住我的腳踝往鐵軌上拖。我看見自己的血滴在鐵軌上，那些刻痕突然亮起紅光，組成"替"字的形狀。
蒸汽笛聲再次響起，這次格外清晰，像是在我耳邊鳴笛。恍惚中，我看見鐵軌下的基坑裡，無數具骸骨正在蠕動，他們的手指都朝著同一個方向——金盆嶺的鐵路遺址。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雨霧時，清潔工發現淥口老街的鐵軌上多了段新鋪的鋼軌，軌縫裡嵌著幾根黑色的頭發。空靈寺廢墟裡，桃木劍仍插在香爐裡，隻是劍穗上的頭發變得更長了。
三個月後，我在精神病院的電視上看到新聞：金盆嶺鐵路遺址挖出數十具無名骸骨，每具骸骨的手指都指向鐵軌延伸的方向。報道結束時，鏡頭掃過現場，我看見那段新鋪的鋼軌正在自動拚接，軌麵上的血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護士送來藥時，我發現藥盤裡放著一節生鏽的鐵軌碎片。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帶著熟悉的鐵鏽味。遠處傳來火車鳴笛聲，越來越近，像是正朝著醫院的方向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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