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豐與李府千金的婚宴，雖因王家境況不比往昔而並未極儘奢華，卻也辦得熱鬨溫馨，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喜慶氣息。大紅燈籠高高掛起，賓客的歡聲笑語與觥籌交錯之聲交織在一起，彌漫在整個王府院落。空氣中飄蕩著酒肉的香氣、脂粉的甜膩，以及鞭炮燃放後淡淡的硝石味道。
廉貞作為“促成”這段良緣在她自己看來）的“功臣”，自然被奉為上賓。她坐在主桌，看著眼前那對新人——王元豐臉上帶著對新生活的期盼與一絲對過往的釋然，李小姐溫婉秀美，眉宇間與記憶中小翠刻意模仿的容貌依稀重合——心中倒也生出幾分“功德圓滿”的微妙成就感。當然，這種成就感很快就被眼前琳琅滿目的美食佳釀所取代。
凡間的食物，雖不及天界瓊漿玉液蘊含仙靈之氣，卻獨有一番鮮活熱烈的滋味。尤其是那本地特產的糯米酒，口感醇厚甘甜，後勁卻不容小覷。廉貞抱著“入鄉隨俗”、“不喝白不喝”的心思，加之心情尚可，竟是連著灌下去了三大碗。酒意如同溫吞的火焰，漸漸在她體內蔓延開來，白皙的小臉上飛起兩抹紅霞，那雙總是帶著桀驁與清冷的星眸，此刻也氤氳了一層朦朧的水光，顯得少了幾分距離感，多了幾分屬於“孩童”外表的……憨態？
她摸了摸自己圓滾滾、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感覺渾身燥熱，那身鎏金鑲邊的短打似乎也有些束縛了。宴席的喧鬨聲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有些嗡嗡作響，讓她生出幾分想要獨處的念頭。
“溜了溜了。”她小聲嘀咕著，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新人身上，悄悄從席間溜了出來。晚風帶著涼意拂麵而來，稍微驅散了些許酒氣。她抬頭望了望被王府燈火映照得有些發紅的夜空，決定去鎮外的山上走走，吹吹真正的山風，醒醒酒，也消消食。
踏著月色，廉貞步履略顯輕浮地走出了新華鎮。鎮子的喧囂被拋在身後，取而代之的是山野的寂靜與各種細微的自然之聲。通往山上的小路蜿蜒曲折，兩旁是茂密的灌木叢和高大的樹木，枝葉上凝結著晶瑩的夜露，在清冷的月光下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月光如同水銀，透過枝葉的縫隙傾瀉而下，在鋪滿落葉和青苔的地麵上織成一片片斑駁陸離、不斷晃動的光斑。
山間的空氣清新凜冽，帶著泥土、腐殖質和不知名野花的混合氣息，深深吸入肺中，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廉貞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胳膊，毫無形象地打了個帶著酒氣的嗝，然後繼續哼起了一首旋律古老悠揚、詞句晦澀難懂的天界小調。這調子與周遭的凡間景致格格不入，卻自有一種空靈之意。她鎏金短打的衣角掃過路旁濕漉漉的草叢，驚起了幾隻棲息其中的螢火蟲。這些小精靈提著幽幽的綠燈籠，慌亂地飛起，在她身邊盤旋飛舞，仿佛為她引路，又像是在抗議她打擾了它們的清夢。
酒意讓她的感知變得有些遲鈍，但也更加隨性。她享受著這份獨處的閒適，幾千年的生命裡，大多時候不是在星辰殿處理公務，就是奉命巡查四方，或是像如今這般下凡奔波，難得有如此……呃，酒後散步行？
正走得愜意，前方路邊一塊巨大的、長滿青苔的岩石後麵，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細微響動。這聲音不同於風吹草動，更像是什麼活物在小心翼翼地移動。
廉貞腳步未停，隻是星眸微眯，帶著一絲好奇望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道黃乎乎、毛茸茸的影子，以與其體型不符的敏捷，“嗖”地一下從大石頭後麵竄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擋在了山路中央，攔住了她的去路！
廉貞停下腳步，定睛一看，不由得樂了。
攔路的，是隻半大的黃皮子，也就是黃鼠狼。這小家夥一身皮毛倒是保養得極好，油光水滑，在月光下泛著健康的金色光澤。它此刻的姿態極為滑稽——竟是像人一樣，用兩條後腿直立著站在地上！兩隻前爪則學人樣背在身後，毛茸茸的小腦袋微微仰著，尖尖的嘴巴努力抿著，一雙黑豆似的小眼睛裡，竟然努力擠出了幾分……故作深沉、甚至帶著點莫名其妙的傲慢神態？仿佛它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微服私訪。
更讓廉貞覺得啼笑皆非的是，這小東西站穩之後，清了清嗓子如果黃鼠狼有嗓子的話），竟然真的發出了人的聲音！那聲音尖細，有點像變聲期前的少年，卻又刻意拿捏著腔調，試圖顯得莊重，結果反而更加滑稽：
“那……那位姑娘！你站住！我……本大仙有話問你！”它似乎有點緊張，開場白說得不太流暢。
廉貞原本因為酒意而有些慵懶的神情，瞬間被濃厚的興趣所取代。她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這隻人立而起、裝模作樣的黃皮子，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弧度：“哦？有意思。你這小畜生，皮毛還沒長齊，居然學會說人話了？怎麼，攔下本……姑娘，想問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啊？”她故意在“小畜生”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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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黃皮子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雖然它的尾巴正因為緊張而在身後微微晃動），背在身後的爪子立刻放了下來，激動地在地上跺了跺，尖聲道：“休得無禮！誰是小畜生？！我……我可不是那些渾渾噩噩的同族！我在此山修行，已快滿百年了！靈智早開，神通初成！今日特在此等候有緣人，前來‘討封’！”它努力挺起那毛茸茸的小胸脯，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更“人模人樣”一些，然後迫不及待地拋出了核心問題，語氣充滿了期待與忐忑：“你……你且仔細看看我！你說我……究竟是像人，還是像那黃鼠狼？”
噗——廉貞差點笑出聲來，連忙用手掩住嘴，肩膀微微抖動。她在天界做星君時，閒暇時也曾聽一些輩分極老、喜歡講述下界趣聞的星君提起過，凡間有些生靈，如狐、黃鼬之屬，修行到一定火候，會尋找機緣向人類“討封”。這並非簡單的問答，而是一種涉及氣運與認可的儀式。若被問者真心認為其“像人”，並予以肯定，這精怪便能借此“人氣”洗煉自身，加速化形，修為大進；反之，若被說破本體，或予以否定，則可能道行受損，甚至需要重頭再來。
沒想到，今日在這荒山野嶺，酒後散心，竟被一隻修行不到百年的小黃皮子當成了“有緣人”，一本正經地來向她“討封”？這簡直……太有趣了！
她存心要逗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卻又努力裝成熟的小家夥，於是故意皺起眉頭，繞著它慢悠悠地轉了一圈，目光挑剔地上下掃視，嘴裡還發出“嘖嘖”的聲音。
“像人？”廉貞拖長了語調，搖了搖頭，指著它身後那條因為緊張而僵直豎起的、毛茸茸的大尾巴，“你看看你，站是站直了，可這尾巴還露在外麵晃悠呢！哪個人類屁股後麵會長這麼一條大掃帚？嗯？”
黃皮子的耳朵瞬間耷拉了下來，眼中的得意之色消退了不少，語氣也弱了幾分，帶著點委屈和辯解：“可……可我已經能口吐人言了！這難道不是像人的證明嗎？你再仔細看看，看看我這眼神！”它努力瞪大那雙黑豆眼，試圖讓自己的目光顯得更加“機靈”和“有神”，甚至帶著點諂媚，“你看，多清澈，多聰慧！就跟你們人類那些七八歲、最是機靈可愛的小娃娃似的！”它甚至嘗試著眨了眨眼，賣了個自認為無敵可愛的萌。
廉貞強忍著爆笑的衝動，繼續板著臉，一本正經地挑刺：“機靈倒是有點機靈，可惜啊，這皮毛……嘖嘖，還是黃鼠狼的皮毛。你要是個人，渾身長滿這麼密這麼黃的毛，走在大街上，還不被人當成從哪個山林裡跑出來的野人怪物給抓起來？還有你這爪子……”她指了指黃皮子那帶著尖利指甲的前爪，“連個最普通的茶杯都捧不住，拿什麼吃飯喝水？怎麼能算是個完整的人呢？”
黃皮子被她一連串的“否定”打得有點發懵，急得在原地直跳腳，尖細的聲音都拔高了好幾度：“我……我以後是能化形的！徹底化形！到時候我就能長出你們那樣光溜溜的手和腳，穿上漂漂亮亮的衣裳，說不定比你還好看呢！你……你就不能行行好，說一句我‘像人’嗎？之前……之前山下的王老漢，就是那個砍柴的，他遇到我，都說我站起來的姿勢像人，還誇我懂事，給了我半塊炊餅吃呢！”它試圖用“成功案例”來打動廉貞。
“王老漢？”廉貞挑了挑眉，語氣帶著幾分不以為然，“他那是年紀大了，心腸軟，看你可憐，隨口哄你的。我可不一樣。”她抱臂站著，微微抬起下巴，擺出一副“鐵麵無私”的模樣，眼底卻滿是藏不住的笑意與戲謔，“想讓我真心實意地說你‘像人’？光靠嘴皮子可不行。你得……露兩手真本事給我瞧瞧。證明你確實有‘像人’的潛質。”
她目光掃視四周，最後落在不遠處一處陡峭山坡上的一叢野果樹上。那樹上結著些紅豔豔的小果子，在月光下看不真切品種，但位置卻頗為刁鑽，長在斜坡邊緣，下方是亂石堆。
“喏，看見那邊那叢野果子了嗎？”廉貞指著那邊，對黃皮子說道，“你要是能用你這‘將來能化形’的靈巧勁兒，去給我摘幾個果子下來，讓我嘗嘗鮮，說不定……我一高興，就覺得你確實有那麼點兒‘人’的機靈勁兒了。”
黃皮子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陡峭的坡度和底下的碎石，明顯猶豫了一下，黑豆眼裡閃過一絲畏懼。但它看了看廉貞那“不拿出真本事就彆想討封”的表情，又想到化形的美好未來，最終還是把心一橫，咬了咬牙：“摘……摘就摘！你……你等著！可不許反悔！”
說著，它四肢著地，發揮出黃鼠狼的本能敏捷，“嗖嗖”幾下就竄到了山坡上。它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扒住粗糙的樹皮，後腿蹬著斜坡，整個身體幾乎懸空，費力地伸著脖子和前爪，去夠那長在枝梢的紅果子。那樣子，與其說是“像人”在摘果子，不如說是一隻特彆執著的黃鼠狼在艱難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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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它的爪子勾到了兩個相對飽滿的果子，用力一扯，果子落入爪中。它心中一喜，正準備下來邀功，卻因為坡陡爪滑，後腿一個沒蹬穩，整個兒失去了平衡！
“啪嘰——！”
一聲悶響，伴隨著幾聲果子落地的輕響。黃皮子圓滾滾的身體從坡上滾落下來，雖然不高，但也摔得它七葷八素，眼冒金星，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也沾滿了泥土和草屑，看起來狼狽不堪。那兩個好不容易摘到的紅果子，也滾落到了廉貞的腳邊。
“噗——哈哈哈……哎喲不行了……”廉貞看著它這連滾帶爬的滑稽模樣，再也忍不住，指著它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哈哈哈……你這……你這摘果子的‘英姿’，哪點像人了？分明就是隻笨手笨腳、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笨黃鼠狼嘛！哈哈哈哈！”
黃皮子暈頭轉向地從地上爬起來，晃了晃摔懵的腦袋，聽到廉貞毫不留情的嘲笑，再看到自己一身狼狽和滾落的果子，一股巨大的委屈瞬間湧上心頭。它撿起那兩個沾了泥土的野果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廉貞麵前，將果子遞過去，黑豆眼裡竟然真的泛起了晶瑩的水光，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之前的故作傲慢早已蕩然無存：
“我……我都給你摘果子了！還摔了一跤！你……你怎麼還說我像黃鼠狼？嗚嗚……我修行好辛苦的……每天要躲著那些拿著棍子和夾子的獵人，還要漫山遍野找那些有靈氣的草藥吃，打坐練氣也不敢鬆懈……就……就想著早日討個封，能化形成功，不用再擔驚受怕……你……你這個壞女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嗚嗚嗚……”
看著小家夥一把鼻涕一把淚，委屈得像個被搶了糖的孩子，廉貞心裡那點惡作劇得逞的快感，倒是被一絲微不可查的柔軟取代了些許。但星君大人的麵子或者說頑童心性）豈是那麼容易放下的？她接過那兩顆沾著泥土的果子，在衣服上隨意擦了擦，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開。
“嗯，果子味道倒是不錯。”她嚼著果子，語氣依舊帶著幾分“刻薄”，“不過，誰讓你討封找錯人了呢？本姑娘我啊，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最講實話！不像，就是不像。你再哭也沒用。”
“你……你太氣人了！簡直是我修行路上最大的魔障！”黃皮子見她還是不肯鬆口，悲憤交加，把剩下的那個果子也一把搶過來扔在地上，用爪子踩了兩腳，然後放聲大哭，哭聲在山穀裡回蕩，“哇——我再也不討封了！什麼像人像仙，都是騙人的！你們人類沒一個好東西！都是騙子！還是王老漢好！他至少還給我餅吃！我回家！我再也不出來找你們這些可惡的人類了！”
它一邊哭嚎著，一邊用爪子抹著眼淚雖然大部分抹在了臉上的毛上），最後狠狠地瞪了廉貞一眼，那眼神充滿了“我記住你了”的控訴，然後猛地一轉身，“嗖”地一下，像一道黃色的閃電，飛快地竄進了路旁茂密的草叢深處，幾下就不見了蹤影，隻留下被壓倒的草葉還在微微晃動，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委屈的抽泣聲？
廉貞看著它消失的方向，終於不再壓抑，暢快淋漓地哈哈大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在山穀中回蕩，驚起了更多棲息的飛鳥。這一番逗弄，讓她酒意徹底消散，渾身舒泰，隻覺得比喝了什麼醒酒湯都管用。
“哈哈哈……這小東西，道行不深，脾氣不小，逗起來還挺好玩的。”她笑著搖了搖頭，彎腰撿起那個被黃皮子踩了一腳、略顯淒慘的野果子，也不嫌棄，仔細擦了擦，又咬了一口，感受著那純粹的、屬於山野的酸甜滋味。“心思倒是單純，就是急了點，蠢了點。”
月光如水，靜靜灑在山路上。廉貞心情愉悅地繼續朝著山頂走去，步伐輕快，那身鎏金短打在月華下流轉著微光。她臉上帶著惡作劇得逞後的愜意笑容，全然沒了平日裡身為星君的那份疏離與威嚴，倒更像是個捉弄了小夥伴後得意洋洋的頑皮少女。
隻是，我們的廉貞星君並未察覺，在她身後不遠處的茂密草叢深處，一雙黑豆似的小眼睛，正透過葉片的縫隙，偷偷地、憤憤地窺視著她的背影。那隻“铩羽而歸”的黃皮子，並沒有立刻跑遠，它蹲在草叢裡，一邊舔著自己摔疼的屁股，一邊用小爪子氣憤地揪著地上的草葉，嘴裡還在不停地小聲嘀咕，尖細的聲音充滿了怨念：
“壞女人！心腸硬得像石頭！嘴巴毒得像蛇蠍！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浪費了我的好果子！還害我摔跤！此仇不報非君子……呃，非仙獸！等著吧！下次……下次再讓我遇到你，我……我……”它“我”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有威懾力的報複手段，最後隻能氣呼呼地總結道，“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對！再也不跟你這種壞女人說話了！哼！”
它又狠狠地瞪了廉貞的背影一眼，仿佛要將這個“修行魔障”牢牢記住，然後才轉過身，垂頭喪氣、一瘸一拐地，真正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山林之中。今夜它的“討封”大計，算是徹底破產，還附帶了一身的泥土和一肚子的委屈。而這一切，都拜那個看起來像個小姑娘、實則惡劣透頂的“壞女人”所賜！
山風依舊，月光依舊，隻是這山林裡，似乎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小精怪的怨念，以及一位星君大人難得開懷的、惡趣味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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