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蘇建國日益加深的疲憊和家中那份刻意維持的平靜中,一天天滑過。他早出晚歸的節奏,漸漸成了這個家新的、令人不安的常態。起初,李春燕和弟弟們還隻是覺得他辛苦,但隨著一些無法忽視的細節不斷累積,那份擔憂如同不斷上漲的潮水,開始漫過心堤。
麵對詢問,蘇建國的解釋始終如一,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機器,語氣平淡,帶著刻意的不以為意:“廠裡最近任務重,加班多。”
這句話,成了他應對所有關切的萬能擋箭牌。
清晨,天邊剛泛起魚肚白,蘇建國就已經窸窸窣窣地起身了。他動作很輕,但李春燕睡眠淺,總能被他刻意壓抑的咳嗽聲和穿衣服的細微聲響驚醒。她躺在床上,聽著他摸索著穿上那身似乎永遠洗不淨灰塵的舊工裝,聽著他輕手輕腳地帶上房門,然後是院門被輕輕拉開又合上的吱呀聲。他出門的時間,比衛東蹬三輪出門還要早。
晚上,歸來的時間則越來越沒有準點。有時候是夜幕初垂,還能趕上家裡的晚飯尾巴;更多的時候,是夜色深沉,萬籟俱寂,他才拖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步挪進家門。那腳步聲沉重、拖遝,帶著一種體力被徹底榨乾後的虛浮。
李春燕總是等著他。無論多晚,灶膛裡總會留著一把火,溫著飯菜。油燈也會一直亮著,那豆大的光暈,在漆黑的夜裡,是他歸家的燈塔。
“回來了?快洗洗手,吃飯。”李春燕迎上去,接過他脫下的、帶著濃重汗味和奇怪氣味的外套。
“嗯。”蘇建國應一聲,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他通常連話都不願多說,徑直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涼水,胡亂地洗把臉,又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仿佛急需澆滅喉嚨裡那團因過度勞累而升起的燥火。
然後,他會坐到飯桌前,在李春燕擔憂的目光注視下,開始狼吞虎咽。他吃得極快,幾乎不咀嚼,隻是機械地將食物塞進嘴裡,用力吞咽下去。那副樣子,不像是在品嘗食物,更像是在進行一場與饑餓和疲憊的殊死搏鬥,急切地需要能量來填補被掏空的身體。
李春燕看著他,心裡的疑團越滾越大。她細心,也熟悉他的一切。
她注意到,他工裝上沾染的灰土,顏色和質地都很奇怪。不像是廠裡機器上的黑色油汙,也不是工地常見的黃泥。那是一種更深、更駁雜的灰色,夾雜著一些細小的、說不清來曆的顆粒,有時還帶著一股淡淡的、像是石灰又混合著其他什麼東西的刺鼻氣味。這和他以前在廠裡乾活時身上帶的味兒完全不同。
她更注意到他那雙手。原本就因為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掌,如今變得更加粗糙不堪,像是被粗糙的砂輪反複打磨過。一些新的、細密的傷口和擦痕覆蓋在舊繭之上,指甲縫裡也常常嵌滿了洗不淨的黑泥。虎口和指關節處,甚至能看到一些不規則的、發紅發腫的壓痕和磨損。
這絕不是在機器旁操作或者拿著圖紙指導彆人能乾出來的痕跡。這雙手,更像是長時間、高強度地徒手搬運、摩擦粗糙重物後留下的印記。
有一次,蘇衛東也忍不住問了。他看著大哥狼吞虎咽的樣子,皺著眉:“哥,你們廠裡現在到底乾啥活?咋把你累成這樣?比我在碼頭上扛大包還狠?”
蘇建國正埋頭扒飯,聞言動作頓了一下,頭也沒抬,含糊地說:“新接了一批外協件,材質硬,工序麻煩,耗力氣。”說完,又立刻岔開話題,“你最近送貨怎麼樣?周老板那邊沒為難你吧?”
衛東張了張嘴,看著大哥那副不願多談的樣子,又把話咽了回去,隻是悶悶地“嗯”了一聲。
甚至連懵懂的衛民,似乎也感覺到了大哥的不同。以前蘇建國下班回來,偶爾還會看看他的“畫作”,雖然看不懂,也會點點頭。現在,他回來常常累得直接坐在凳子上半天不動彈,眼神空洞地望著某個地方,對周遭的一切都缺乏反應。
李春燕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越攥越緊。她知道蘇建國在隱瞞。那身奇怪的灰土,那雙過度磨損的手,那種近乎虛脫的疲憊,還有他眼神裡偶爾閃過的、極力掩飾卻依舊泄露出的焦慮和沉重,都指向一個他不願言說的真相。
“廠裡任務重,加班多。”——這個借口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洶湧的暗流之上。李春燕不敢輕易戳破,她怕冰層碎裂,下麵是她和這個家可能無法承受的驚濤駭浪。她隻能更加細心地照顧他的身體,在他深夜歸來時,遞上一盆熱水讓他泡泡腫脹的雙腳;在他累得吃不下飯時,想方設法把飯菜做得更軟爛可口一些;在他沉默發呆時,默默地陪在一旁,用無聲的陪伴告訴他,這個家永遠是他的依靠。
蘇建國則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木偶,被一種無形的壓力和責任感驅動著,日複一日地重複著這早出晚歸、耗儘體力的“加班”。他將所有的疑問和擔憂都擋在外麵,用沉默和疲憊築起一道牆,獨自承受著那份不為人知的沉重。隻有在他偶爾看向睡夢中曉光那恬靜的小臉時,那緊鎖的眉頭才會微微舒展一下,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混雜著疲憊、愧疚和不容動搖的堅定的複雜光芒。
這個家的平靜,完全係於他一人之身。他知道,自己不能倒,至少,現在還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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