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州城雄偉的城門洞,如同巨獸黑黢黢的喉嚨。蘇塵與王津騎著騾子踏入其中時,一股令人窒息的沉悶瞬間包裹了他們。
城門外燈火輝煌,可城內,卻是一片詭異的“光明下的死寂”。
寬闊的青石主街足以並行八輛馬車,兩側高聳的木樓酒肆、綢緞莊、漆器行,無不張燈結彩,精致招牌在燈籠光芒下熠熠生輝,展示著昔日無與倫比的繁華。然而,這一切輝煌仿佛隻是一層凝固的殼。
空!
寬闊的街道上空空蕩蕩!除了他們兩匹騾子和蹄聲的回響,幾近無人!兩側鱗次櫛比的店鋪,十家倒有九家大門緊閉!厚厚的木板釘死了門窗縫隙,隻有幾間鋪麵勉強開著半扇門板,透出裡麵昏暗如豆的光。偶爾有路人匆匆低頭而過,亦是神色惶恐,步履匆忙,像受驚的老鼠鑽入最近的暗巷,唯恐在空曠的街道上多停留一秒。
風卷過街道,吹動紙屑和塵土打著旋。懸在簷角的紅燈籠自顧自地搖晃,在空曠中發出單調的“吱呀”聲,更添詭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木頭腐朽與某種陳舊鐵鏽腥氣的味道。
“他娘的……”王津喉嚨發乾,下意識地抓緊了鞍橋,渾濁的老眼警惕地掃視著那些深邃的門洞和陰影,“這是達州城?還是哪座前朝大墳?”昔日記憶裡的車水馬龍、喧囂鼎沸已無跡可尋,隻剩下繁華的幻影在死寂中掙紮。
蘇塵的規則縫隙感知早已如無形的潮水蔓延開來。城市的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本應流淌著市井煙火、孩童啼笑、商販叫賣、力夫號子的人氣洪流,此刻隻剩下稀薄、紊亂、充滿恐懼和絕望的微弱殘響。而在這些活人生息殘留之下,更深處湧動著的,是一股龐大、冰冷、帶著死亡沉澱氣息的“凝固”能量——一種積蓄已久、近乎“封存”的怨戾!他的肋骨下方,那沉寂多日的寒毒死線處,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仿佛被喚醒般的不祥悸動。
兩人沿主街前行小半時辰,終於在一處還算乾淨、掛著“同福客棧”巨大舊牌匾的三層木樓前勒住騾子。客棧規模頗大,門楣雕花考究,廊簷下還掛著褪色的“賓至如歸”紅燈籠,顯見昔日的賓客盈門。
推開厚重的門板,一股淡淡的黴味混合著灰塵撲麵而來。大堂寬敞空曠,足以擺下幾十張方桌,此刻卻隻有孤零零的幾盞油燈搖曳著微弱的光芒。一個精瘦的小二歪在櫃台後一張破圈椅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口水流濕了半邊肩膀。
“咳!”王津重重咳嗽一聲。
小二嚇得一激靈,猛地蹦起來,揉著惺忪睡眼:“喲!二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都要!”王津沒好氣地一屁股坐下,拍著桌子嚷嚷,“先弄點熱乎的!跑一天了,餓得前胸貼後背!趕緊的!”
蘇塵也坐到旁邊,還算客氣:“勞煩小二哥,揀幾樣拿手菜,快些上來。再來壇酒。”
小二臉上堆起笑容,哈著腰:“好嘞!二位稍坐,馬上就來!”他轉身要走。
“等等!”王津嗓門亮,伸手喊住,“光說拿手菜,誰知道啥是拿手的?點!咱點!給來盤醬牛肉!切厚片!”
小二臉上的笑容一僵,手在油膩的圍裙上搓了搓:“……客官爺,醬牛肉……小店這個……沒有!”
“啥?醬牛肉沒有?”王津眼珠子一瞪,扭頭看向蘇塵,“嘿,這店夠新鮮!那……整個小雞燉蘑菇!熱乎!下飯!”
小二腰更彎了,臉上擠出一絲尷尬的苦笑:“呃……這個……小雞燉蘑菇……咳,這個吧……它也……沒有!”
“這個也沒有?!”王津的音調拔高了八度,“小雞也沒有?!蘑菇也沒有?!你這是什麼神仙客棧?那行……素的行吧?來個蔥燒大鯉魚!總有了吧?”
小二都快縮到櫃台底下去了,頭搖得像撥浪鼓:“魚……還沒有!客官爺,實不相瞞,這魚……彆說活的,魚乾都沒一條了!”
王津徹底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嘿!我還不信了!這沒有!那沒有!那……那來個硬菜!紅燒肉!那玩意兒總得有了吧?五花三層!濃油赤醬!這總能做了吧?”
小二都快哭出來了:“爺……您點的這……真點著了!紅燒肉……那豬……它……也沒了!肉案上都空倆月了!這個真沒有!”
蘇塵一直沒說話,看著這“點啥沒啥”的對話,眉頭越皺越緊。他攔住要掀桌子的王津,轉向滿頭大汗的小二,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小二哥,那您告訴我們,店裡……現在‘有’什麼?”
小二如蒙大赦,擦著冷汗,掰著手指頭開始數:
“饃!我們這饃有!管夠!純雜糧的!就是……有點硬……”
“鹹菜!粗鹽疙瘩醃的芥菜纓子!嘎嘎下飯!就是……稍微……鹹了點……”
“哦對!還有那啥……地窖裡吊著的……半塊老臘肉皮!刮刮油星子燉蘿卜!湯熱乎!蘿卜管夠!”
“……酒也還有點兒壇底子,勁頭足!就是味兒……稍微有點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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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津聽得差點背過氣去,指著小二:“合著你們這客棧……就靠鹹菜疙瘩饃扛著呢?還有那什麼老臘肉皮?燉蘿卜?這都啥玩意兒!”
小二苦著臉:“爺……現在這年月……有的吃……就不錯了……”
王津還想嚷嚷,蘇塵抬手止住他:“行了。那就饃、鹹菜、那鍋蘿卜湯。酒……也來一壇吧。米飯呢?”
小二縮著脖子:“米飯……精米是真沒了。糙米雜豆飯……也就……能給您二位湊……一碗的量?”他伸出一根手指頭。
“一碗?!”王津差點蹦起來,指著自己的肚子,“你看我這肚子!喂鳥呢?!”
蘇塵按住他,麵無表情:“一碗就一碗。快些上。”
小二“哎”了一聲,逃也似的鑽進後廚。王津癱在椅子上,一臉的生無可戀:“聽見沒?點醬牛肉,這個沒有!點小雞燉蘑菇,這個真沒有!點紅燒肉,這個更!沒!有!這客棧是開在和尚廟邊上了?除了鹹菜和蘿卜皮,這真啥啥都沒有啊!憋屈!太憋屈!”
小二抱著個空托盤在一旁賠笑。蘇塵沒動筷,拿起一個硬邦邦的糙麵饃掰開,對正要退下的小二問道:“小二哥,打聽個事。”
“客官您說?”
“這達州城,聽人說,十年前前路過時,記得是車水馬龍,喧鬨得緊。怎地如今……這般光景?你瞧這街上,人丁稀落得可怕,客棧裡也這般困頓。”蘇塵問得直接。
小二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被狠狠戳了痛處。他慌忙左右張望了一下,壓低嗓子急道:“哎呦我的客官爺!您……您這話快彆說了!小的就是個混飯吃的,哪懂這個?您……您二位是過路的?”見蘇塵點頭,小二更急了,“那更好!趕緊的,歇一晚上,喂飽牲口,明天天不亮就出城,有多遠走多遠!這地方啊……待不得!也……也管不了!”他說完,幾乎是跑著鑽回了後廚,仿佛蘇塵是塊烙鐵。
蘇塵與王津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這反應,太不對勁!
匆匆扒拉完那難以下咽的飯菜,兩人要了唯一還算尚可的二樓上房空房有的是),將騾子牽進後院馬廄喂了把粗糙的乾草料。夜色已深,本該喧囂的街道,此刻更顯死寂,隻有風聲嗚咽,吹過那些空置的樓閣簷角。
“睡個屁!老子覺得這枕頭底下都透著邪氣!”王津在房裡坐立不安。